唐辰儿见叶玄这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就是一个形式而已,最初的时候,辩难胜负还能决定第二年的商会由谁家来主持,不过现在基本已经没有这个法了,明年商会由谁来主持,实际上在去年就决定好了。”
唐辰儿着,脸色又有些难看起来,不满的瞥了一眼凉亭的方向后,低声道:“不过爹也是担心今会遭到钱家的刁难,所以才请来了魏老先生。虽然去年就已经定下了明年由唐家主持商会,但如果今的辩难败在钱家手里,我们商行脸上终究还是不光彩的!”
听唐辰儿完,叶玄也算是明白了,这商会最后的辩难,到底不过就是一场安排好的表演而已,谁胜谁负实际上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但书生文人间的玄学辩难,多少还是能让这市侩的场面多几分雅致出来。
更何况,这又何尝不是各商行彰显自己实力的一种方式呢?
若是商行主家实力雄厚,人脉广阔,在这样的时候能请来一位学识渊博的当地名士,那无疑将会让商行的名誉更上一个阶梯,而且,这也是各大商户人家能够结交本地士族少有的途径之一。
当然,前提是这里在座的的各大商户,多是半农半商的庶族。
就拿钱塘唐家来,虽然唐氏家族中极少有人能担任官职,但家境殷实,财力雄厚,又有一定的人脉,自然值得那些寻常士族与之来往。
可就算如此,也很少会有士族子弟会参与到这商会中来,所谓士庶有别,并不只是而已的。
知道了这些,叶玄轻轻一笑,看着唐辰儿道:“这么,刚才那钱武找我的麻烦,也是因为钱家想故意刁难唐家了?”
唐辰儿叹了口气,道:“应该是了,燕表兄你除了去年在誉酒楼夺了他的扇子外,就从来没有与他相来往过,怎么会得罪到他呢?”
“哈哈,去年那件事你还记着呢?”
“当然记得!”唐辰儿刚完,看了叶玄一眼后,立马又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眼见就快要到半山坡上的女宾席区了,两人间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唐辰儿忽然抬起头又问道:“燕表兄你真的没事了吧?昨你是去哪了?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叶玄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山坡脚下的凉亭,然后皱着眉,轻轻舒了口气后,道:“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不过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不甘心的往事罢了!”
“想起了……”唐辰儿刚想问,可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将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站在叶玄身旁,看着阳光下的那张侧脸和那双深邃的眼睛,陪着沉默了许久后,眼神中也慢慢多出了几分心疼。
等到怡儿和卢殷跟上来,叶玄才转身对唐辰儿笑道:“好了,进去吧,你今不是和刘氏娘子一起来的吗?别让人家久等了。”
唐辰儿笑了笑后,道:“燕表兄怎么知道我是和愫姐姐一起来的?”
“刘府的马车就停在那边,我还是看得到的。”叶玄还是没提昨晚上刘知县的事,笑着了这么一句话后,就带着利无极往山坡下回去了。
唐辰儿看着叶玄的背影走出很远后,才甜甜一笑,带着怡儿,跟在卢殷身后,进到女宾席区去了。
当叶玄回到凉亭,在唐孚身旁的座位坐下来时,各方商行商议的问题已经从油醋市价变到酒市的行情上来了。
钱束虽然心中万分恼怒叶玄,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也不能明着表现出来,最多只是看这边的眼光恶毒一点而已。
不过,叶玄也只是注意到了钱束而已,至于钱束身后那名一直阴沉着脸的华服年轻人,他倒并没有太过在意。
叶玄如今在唐氏商行内只管理着一家伊人酒楼,而且又是第一次参加建康城内的商会,所以话头自然不会落到他身上来。
于是,他就一直在那枯坐着发呆,一直等到了商会将近结束时才回过神来。
而这个时候,凉亭中已经没影粮价”和“酒坊生意”这一类的词汇了,张家和赵家请来的两名文生,正相对席坐于凉亭中央,就道德经当中的“悠兮其贵言,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一句展开着激烈的辩难:
“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地,然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八章之上善若水、一十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三十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谓也,不然,何以谓之悠兮其贵言,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席坐于右边的青衣中年人围绕着道德经注一书侃侃而谈,语速并不快,但言辞中引经据典,举手投足间亦是淡然无惧,显然对于道家的这本经义,他是相当熟悉的。
而坐于对面的白衣文士听闻,在略为沉吟片刻后,双眼一亮,当即又反驳道:“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为缘饰,以为津逮,所为法地自然者,不过假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
青衣中年人一挥衣袖,脸上露出几分自得的神色来,几乎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道:“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养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
双方在凉亭中唇枪舌战,激辩之词滔滔不绝,毫不退让。
然而当叶玄环顾四周时,竟发现除去各商行请来的那几名文生外,在座的几乎所有人,虽然目光都聚集在这二人身上,脸上还俨然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可眼神却无不是空洞飘忽,手上也不自觉的做着一些动作,这人抚玩着茶杯,那人扣弄着桌角,甚至坐在苏启旁边的吕琦都掩着嘴打起了哈欠。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心中了然的笑了笑,他自己虽然也曾通读过道德经,但到现在为止,最多也就只记得其中比较经典的几句话而已,例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类的,真要像这些书生一样,牢记辨析,他是做不到的,
当然,他一直也以为,这样的辩难根本就毫无意义。
尽管各商行主家对于辩难的双方都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与尊敬,但这也终究只是各大商行筹资安排的一项业余活动而已,胜负自然就没那般重要了。
在将近一刻钟之后,那青衣中年人抓住白衣文士的一句经义漏洞,强词辩驳,终于让对方辩无可辩,败下阵来。
“好!好一句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叫好声,让叶玄吓了一跳,他转头望去,却是唐辰儿刚才的那名魏老先生在击掌叫好。
而这一句叫好声响起后,又接连拍掌叫好的几人,也大都是各商行请来的几名文生,这下,那些个还装出认真聆听模样的商户家主们,才如梦初醒般,纷纷跟着鼓掌叫好,并毫不吝啬的送上了一大堆溢美之词。
唐孚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一边击掌叫好,一边面不改色的夸赞,看得一旁的叶玄都有些想笑。
不过,叶玄知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唐家的书房中虽然藏书不少,但大都是一些地方县志和水陆交通的图书详,当然,最多的还要非账册莫属。
要想唐孚去听明白这些玄而又玄的论道,也着实是难为他了。
今日商会上的辩难算是十分自由的,无论哪方商行请来的文生,都能上前一辩,胜出的可以留下,继续等人上前来挑战,也可以选择退出,让出位置,没有半点限制。
这样,几乎不需要多久的时间,这些被商行请来的文生们大都能露一次面了。
对这些平常读书人而言,这样的辩难既就算输了也无伤大雅,而若是真辩赢了某位有品级在身的士族子弟,那在外的名声立马就会不一样了,不定对日后的评品还会有很大的帮助。
更何况借此机会,他们还能结交各方人脉,又能从商户手中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这又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呢?
而叶玄很快也发现,其实这些人来去的,无非是老庄玄学的一些常见论着而已,如王弼的道德经注和郭象的庄子注,并无多少新意,更不会出现像古籍中记载的公孙龙或者东方朔那样令人耳目一新的言辞辩难了。
也是,这里的文生大都只是一些本地庶族的读书子弟,他们接触最多的,或许也就只是这些玄学经义了。
但过了没多久,叶玄才恍然间意识到,凉亭中央那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已经席坐在那很久了,而他对面的位置,先先后后一共换了有三四个人了。
因为好奇那华服年轻饶身份,叶玄正欲问一旁的唐孚,可转眼却见唐孚脸上的表情已经凝重到了极点,就仿佛结了一层冰一样,这才打住。
想起刚刚唐辰儿过的话,叶玄已然猜到了什么,他将目光移至对面钱家商会那边,见到钱束身后不远处那方空出来的席位后,不免轻轻的叹了口气。
而此时,第五个人已经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了,凉亭中的众人面面相觑了很久,才又有一名衣着讲究的文生站起身来,冲着凉亭中央的华服年轻人拱了拱手之后,笑道:“江郎君果然博学多才,在下吴兴詹越,愿与江郎君一辩!”
“吴兴詹氏?”名叫江易的华服年轻人听闻,微微皱了皱眉头过后,故作疑惑的看向那詹越,哂笑道:“吴兴八大士族中,有詹氏吗?”
“这”詹越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十分尴尬的咧嘴笑了笑后,道“没有,在下只是想讨教讨教江郎君的学识,互相辩难互相促进,并不计较谁胜谁负!”
“呵!”江易轻蔑一笑,道:“既是辩难,当然要计较胜负,有理者胜,词穷者负,若是无胜无负,一团和气,那还辩什么难?还是你以为我真有时间陪你这庶族子一块互相促进?”
“江郎君!”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江易的话,叶玄闻声看去,却是已经面如冰霜的魏老先生:
“既是辩难,当不问出生,只问学识,你没必要每次都要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身份吧!”
江易听了这话之后,也看了过来,嘴角轻轻一撇,道:“敢问阁下何人?”
“钱塘魏荥!”
“原来是魏老夫子,失敬失敬!”江易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草率的冲魏荥拱了拱手后,这才向还站在那的詹越伸了伸手,漫不经心的道:“坐吧。”
詹越脸色难看的席地坐下来后,江易一挥衣袖,冷笑道:“既是讨教,那便拿你最拿手的来辩吧!”
詹越咬了咬牙,阴沉着脸道:“好,那在下便持正论,以孔德有容,惟道是从一句,请江郎君问难!”
江易斜看了他一眼后,随口道:“孔,空也。唯以空为德,然后乃能动作从道,道无形也,及其运而为德,则有容矣,故德者道之见也。自是推之,则衆有之容,皆道之见于物者也,是以恍惚窈冥,而知众甫之状哉?”
叶玄并未与人辩难过,但此刻他从詹越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出,这江易确实是有几分才能的,仅仅第一句就问得有些刁钻。
不过,这毕竟也是那詹越最熟悉的一句,只见他皱眉思考片刻过后,便答道:“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是以无形始物,不系成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
两人围绕道德经一书,引经据典,相互辩难,你来我往二十余个回合后,詹越脸上渐渐露出了难色,而江易却依旧淡然自若,谈吐流利,且对经义的理解也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不过这个时候,叶玄却见身旁唐孚的身子稍稍歪了歪,对另一边的魏荥声了一句:“魏兄助我!”
魏荥皱着眉,点零头后,低声道:“嗯,这姓江的后生确实太过锋芒,老夫也有些看不过去了!”
叶玄听罢,目光重新移到凉亭中央那两饶身上,眉头不禁也跟着紧锁了起来。
另一边,半山坡的女宾席内,唐辰儿同样一直关注着凉亭中的辩难。
因为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丫鬟负责将那边的情况专程转述过来,包括辩难双方的身份和言辞论据,都会一一誊写清楚,所以唐辰儿对现在唐家的处境还算是十分明白的。
而之所以这边的女眷也会关注辩难,其实大多数就是想借此机会,寻得一位博学多才的金龟婿而已。
因此,当周围的一众女宾都在赞叹那位江易郎君的渊博学识时,只有唐辰儿一人目露忧色,神情不霁。
她知道,这一定是钱家为难唐家的把戏,若是唐氏商行输了这最后的辩难,虽然不至于丢掉明年主持商会的资格,但名誉上的折损定然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好在今专程请来了魏老先生,这一点,倒是让她心中能安稳许多。
对于这些,刘愫是不怎么上心的,她今日出来,本就只是为了陪唐辰儿散散心,所以这个时候,即便是雨儿听了那些辩难之词后,在一旁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她也并不理会,仍旧自顾自的琢磨着前些还没有完成的一段曲谱……
凉亭中,詹越苦苦支撑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词穷,败下阵来,而到此时为止,这一共是挑战江易的第六个人了。
本来辩难的目的便只是商会有意要结交一些读书人,看重的就是一个其乐融融,你来我往,胜负反而是次要的。
但江易这样一直强势夺胜,让六个文生接连败下阵来,而且还对他们多有折辱之词,自然会引起一些不满。
毕竟,这六名文生所代表的,可是城内的六个商户人家。
詹越脸色难看的退下来时,凉亭中几乎没什么人话了,气氛很是沉闷。
半晌过后,唐孚见一直没有人再起身上前挑战,于是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后,看向钱束,皮笑肉不笑的道:“钱掌柜,江郎君可真是博学多识啊,今日将众方都辩得哑口无言,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闻所未闻呐!”
唐孚明面上是在褒扬江易的才学,可实际却是在指责钱家把商会氛围搞得太僵了。
这一点话外之音,钱束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于是他得意一笑,针锋相对道:“那是,这位乃钱某丹阳江氏的贤侄,今年刚及十九,却已是乡评五品了!今他能来参加这商会,也是给了钱某极大的颜面呢!”
钱束这一句完,叶玄能明显听到周围有几人在倒抽凉气。
丹阳江氏是丹阳郡内的一家大姓,所谓“丹阳陶、蔡、洪、颜、江、云、苏”,指的便是丹阳郡内首屈一指的七大士族。
丹阳郡望陶氏,自先汉以来,便是江东一带的上等门阀,前朝溧阳侯陶谦,便是出自于此。而江氏,虽然排在第五的位置,但依然是一个颇有势力的中品士族。
叶玄对于江氏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了,因为从来没有证据表明,丹阳江氏与一年前的那件事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