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山,中军营帐内,这日霍鸣少有的没有手捧书卷,而是伏在书案上,焚起一炉清香,在点砂画符。
忽而,三根清香上的香灰都齐齐抖落,紧随其后的,便是来自远处如同山石炸裂般的声响。
听声辩位,应是从十里外的白龙滩上传来的。
霍鸣微微抿嘴一笑,拿起那张新画好的符箓挑眉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想不到,这张来之不易的千里神视符,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霍鸣继而拿起手边的香巾,待细细印去额角的汗水后,方才离开书案,来到营帐中心,手掐法指,脚踏七星罡步!
“天清清,地灵灵;祖师秘传神视咒,千山万水眼底收;阴阳法镜,速现真形;吾奉三山九候祖师敕,急急如律令!”
咒诀一出,霍鸣当即以法指凌空画圆,随后那被法指所圈的空间便逐渐显得扭曲,最终将那十里外的景象,呈现在施术者的眼前。
正当霍鸣打算抱臂静观之时,那道帘帐却毫无征兆的被人掀开了。
来人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在偷看,还不给我逮着了现行?”
霍鸣眼皮子都不用抬,能够这么肆无忌惮走入这中军营帐的,也就令狐天了。
霍鸣心想:“你不想看?你不想看就不会来了!”
但正如令狐天所言,霍鸣是典型的读书种子,他说出口的话,会比他心里所想的,要漂亮得多。
只见那霍鸣微微颔首道:“让令狐兄见笑了,到底是眼皮子底下闹出的动静,总得关心一下,不是吗?”
令狐天呷了口酒,摆手道:“对,这次道理在你这边,我就不追究你暗地里窥视我师弟的事情了!”
随后,不等霍鸣找说辞,令狐天便表现出一副讶异的样子,岔开话题道:“我不是没有见过别人用千里神视符,可你画的这面法镜,看得很清晰啊!在我印象里,能够排进前三!”
霍鸣正以为自己将要从令狐天口中,得到极大赞赏之时,听完后半句,便不由脸色一僵,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哎哎哎……那小子开始和人斗剑了,怎么好像是个瘸子?能不能把景象放大一点,我想看看这臭小子有没有给我御战堂多丢人。”
“这小子要是连个瘸子都打不过,我过去一脚就把他往海里踹!”
令狐天高兴地搭着霍鸣肩膀,嘴上眼里,尽是笑容,哪有半点担心的样子!
比起方才,霍鸣没来由的已经没有了看好戏的心情,只是木讷地回了一句,“可以!”
继而,手掌往那镜面上一抹,呈现出的景象便拉近了许多。
“嗯,不错!现在可以排到第二了!别骄傲,要懂得坐亚望冠的道理啊!”
“那我还得谢谢你啊?”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嘛!”
白龙滩上,李卫真拎着中年散修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低空掠过了滩头,对着那些正在追杀溃敌的同袍们喊道:“一、二小队跟我来,其他人继续!”
在李卫真上岸的时候,一眼望去,便已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近百具尸体。残余的人逃疯了,后头的人也追疯了。他可不想将自己手底下的三支精锐,都投入到这种已经意义不大的杀戮之中。
况且,在不远处的海崖上,傅励驰所率领的另外三支小队,正与超出一倍数量的敌人展开着一场恶战,李卫真必须尽快驰援。
先前因为有开山巨弩的远距离压制,傅励驰他们被逼出了伏击点,且无法继续维持剑阵。
战斗从地上一直恶斗到了空中,傅励驰他们结成圆阵,背对着背,被敌人围困在了其中。困兽者,反遭困斗。
那群散修们看见李卫真率领着队伍来势汹汹,便立马想要分出人手迎战。
然而,在那些散修面前,直面飞来的,却不是飞剑,而是李卫真抡圆了手臂,抛甩而出的那颗中年修士的头颅。并大喊一声:“接着!”
一位年轻散修,竟鬼使神差的听话了,伸手便捧住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随后怪叫一声,便慌忙往身后抛了出去。被后头的人,下意识的一剑劈成了两半。
李卫真可以肯定,虽然有些血肉模糊,但那当中应该还是有不少人,认清了那张死人脸,可表现却普遍的平静。
没有太多的生气,更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无尽的求生渴望。
说白了,李卫真没有能把敌人的胆给吓破,反倒是赶狗入了穷巷。
散修队伍里,一位老成者振臂一呼:“想要活命的弟兄们,就跟老子一起上,杀光这群可恶的玄门走狗!”
李卫真冷哼一声:“保持队形,给我凿穿他们!”
面对着眼前那群只为了活命而各自为战的乱世恶犬,李卫真他们整齐排列的队形,更像是一只志存高远的大雁,一支扎进敌人心脏的箭矢。
而这次的战斗中,李卫真甚至都没用上剑术神通,仅仅靠着与队友配合,便一点点的撕掉了敌人的血肉,拆掉了骨头。
随着傅励驰成功带队突围,敌人便是连内脏,也被掏空,什么都不剩了。
在乱世里,谁不是像条狗那样活着呢?
分别只在于,谁在流浪,人人喊打;谁的头上有瓦,肚里有食罢了。
所以,被人骂做是狗,李卫真还真没生气,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他自个也断定不得。
就算是又怎么样?他身后还有大家,大家里又有小家,只要更多像安澜、叶童这样的下一代,能够活得好好的,那这看家的狗,又有何做不得?
以前李卫真没敢想得那么长远,那么大度,但现在他觉得自个有资格去想这些了!倘若,家里的两个半大娃儿,真的有修炼资质,那么日后自己的身份,还会止步于先生吗?
回到滩头上,李卫真又亲眼目睹了当今天下的一角缩影。
只见那雀斑少年手执长剑,犹豫不决,而在他眼前,则是五六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少散修,手上已没了家伙,被逼到了浅滩上,瑟瑟发抖。
李卫真双手抱胸,侧着脖子,冷睨着雀斑少年道:“天情,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收俘虏。动手吧!”
这一次,也是雀斑少年头一次,没有执行李卫真的命令,他脸色惨然,回首道:“李师兄,我们已经杀了太多人了,你看看这片海,看看这沙子,都红了,都是被血染红的!能不能……放过他们?”
说着说着,那雀斑少年,竟扔掉了剑,哭了出来。
李卫真默然了,真的很像,眼前那哭丧着样的少年,已经杀得手软的少年,和自己当年真的很像。
但到底是以前啊!回不去了!一声叹息,扼于咽喉,李卫真的语气愈发冷厉:“捡起来,我数三声!”
“我……”雀斑少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止不住抽噎,他想不到自己无比敬重的师兄,会逼他做这种残忍的决定。
“三......二……”
“等等,还望都统,让小蔡来说两句!”
见这僵持一幕,蔡若闲连忙跑了出来,走到雀斑少年身旁,压低嗓子道:“你小子可别犯浑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给都统想想吧!那么多人看着呢!”
雀斑少年更加茫然了,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哆哆嗦嗦的还是拾起了那把剑,尔后,像丢了魂似地转过身去。
雀斑少年不是没杀过人,在这支队伍里,就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一路从死人堆里摸爬过来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雀斑少年只要睁着眼,就想着要怎么才能活过这一天,再苦再难,活着多好啊!
浅滩上,雀斑少年双手握剑,剑柄顶着胸膛,这并不是一个很顺手的持剑姿势。每当他往前一步,那几名年少散修,就往后退一步。
雀斑少年眼神涣散,呢喃自语:“对不住了……这不是已经没法子了嘛!”
就这么一步步走着,从浪花拍打脚踝,到被水没过了肚脐眼。真是阎王要人三更死,现在都已五更末了!
雀斑少年终于狠下心来,一剑刺出,顿时血浪拍脸,沾得一身尽湿。
到底是习惯养成,这一剑,角度拿捏得很准,刚好可以一剑穿喉。如果,它当真能够扎进去,而不是被斩罡挡下的话!
“我现在就当你们没有上过岸,哪来的,滚哪去!以后,别再往贼船上跑了,滚!”
雀斑少年破涕为笑,他的眼中尤似看见了一根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