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真名叫什么?不用瞒我了,我都已经知道你俩的背景了。”
“叶童。”
“那还好,至少姓是真的,比你那先生要厚道!”
李卫真正泡在那一大桶被加入了秘制药粉的热水中,草药的气味过于浓烈,所以盥洗间的门已被紧闭。
客厅里,正在等候李卫真出关的二人,在尴尬的聊天中,使得这段等待的光阴变得更加难熬。
因为主要是汤盈在以提问去满足她的好奇心,而叶童对于大多数询问都选择了沉默,即便偶有回答也是惜字如金。
汤盈:“你拜入太一门多久了?”
叶童沉默不语。
汤盈:“哦,对了!你是那家伙的学生,也就是未正式行拜师礼的记名弟子。但你显然又已经有了一些修行底子,我想我明白了!”
“哈哈……你是刚拜入山门没多久,太一门就被灭门了吧?”
叶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仍旧沉默,心想道:“先生说得没错,这女人很麻烦!”
见叶童平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汤盈以为自己这回终于是摸准了,连忙乘胜追击道:“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啊!哟,多可怜的孩子啊!”
“不是有句俗语是这么说的吗?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这拜师修行,也是一样的道理。能遇到一个好师父,比什么都强!”
“你以前或许是没得选,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你遇到姐姐我了嘛!要不这样,跟我回云蜀天府,我把我师父介绍给你啊?”
闻言,叶童面若寒霜,冷声道:“这些话,我可以在先生面前替你保密,但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汤盈仍不死心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嘛!你都还没正式拜师,给自己将来的前途,多留个选择,有什么不好呢?”
“那这样,如果你是舍不得你家先生,可以帮我劝说他,一并加入到金鼎门啊!”
“到时候,说不定咱们三个,可以经常一起闯荡江湖,那可就太好玩了!”
“你考虑一下嘛!”
叶童再次陷入到沉默当中,这段等候的光阴,或许只是他一个人的煎熬。
没过多久,只听得一声细微动静传入客厅,紧接着便是一股浓郁刺鼻的气味迅速攻陷整间房。
闻此气味,汤盈二话不说便飞快跑去打开房间内的唯一一扇窗,把脑袋完全伸出了窗外,这要是窗户能再开得大点? 她这会估计顺势就跳窗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 感觉客厅里的气味? 已经被从窗户灌进来的海风给冲淡了不少,汤盈这才敢脑袋缩回来? 但脸仍是一副愁眉紧锁的厌弃模样。
这时候? 李卫真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椅子? 身套了件宽松的黑袍? 正在茶几摆放起几只圆筒状的黑瓷罐。
事实? 那几只黑瓷罐也的确是套筒结构? 揭起较长的一截后? 便可见一根根鹅黄色泽的大蜡烛? 剩下的一截可充当蜡烛的底座。
李卫真负责摆放蜡烛? 而没有跟随汤盈落荒而逃的叶童,则帮忙把蜡烛点亮。
李卫真一一摆放好他那些精致的蜡烛后,才转头平静地看着汤盈道:“风大,把窗户关!”
汤盈连连摇头道:“味大,能熏死人!”
李卫真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道:“那回你自己屋里去。”
汤盈仍是摇头道:“我得看你啥时候死!”
无奈之下,李卫真指着一根点燃后又被海风吹熄的蜡烛,没好气地道:“薰烛,别说以你的出身,没用过这玩意。”
经李卫真一解释,汤盈顿时一脸的羞愧,连忙把窗户关后,又跑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拿起一根蜡烛又是打量,又是凑到鼻子闻,惊奇道:“做工虽然一般,但的确是挺香的。哎,你一个男的,身还带着这玩意出门?”
通常那些好讲究、爱风雅的男子们,若是要薰香,更多是会选择以宝鼎焚香的方式。即把制成饼块的香料,置入精巧玲珑的炉鼎内焚烧。也有喜好烧线香、盘香的,但重点还是在香材。
而薰烛的香气,更为热情、直观、且甜蜜,因为它的香气来源,主要通过燃烧从花卉中炼制出的精油而散发。
往往需数百朵珍稀花卉,才能提炼出一滴精油,故有“芳髓”之称,相当奢侈!
而这采百花之精所制成的薰烛,自然也就更受女子们的青睐,渐而有了约定俗成的印象,划分出了阴阳。
便鲜有男子会舍宝鼎,而燃烛香。
李卫真对这些约定俗成的偏见,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会太在意他人的眼光。
因而,淡然答道:“这些薰烛,是一位一直以来很照顾我的师兄,亲手调香,亲手炼制的。几个日夜,在调香台前寸步未移,就为了这几根薰烛。”
“他说眺望大海的浩瀚,会给人带来强烈的孤独感;如果我想家了,可以点一根薰烛,希望那点暖意与幽香,能带来安定宁静,就好像他也陪伴在身边那般!”
“或许在你看来,它们没有那些知名作坊里的出品做工好,但对我来说,这些就是无价之宝!”
其实,汤盈自从把那薰烛拿手,她的视线就未曾挪开过。
加叶童已经点燃了两根薰烛,便有香风袅袅,使整个空间内充满了细细的甜香,自然舒展而又全无烟燥之气。
闭目感受,那沁人心脾的优雅香气,只觉身松骨软,如入太虚梦境之迷幻,足可见此香气有超脱尘世的不凡。
汤盈对那薰烛已是喜欢得很,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除了原先拿在手中的那根,连忙又伸手多拿了一根,笑道:“既然你说得那么宝贝,能不能送我两根?”
李卫真默默看着汤盈不说话,那表情似在无声说道:“你说呢?”
汤盈嘟了嘟小嘴,很是不舍地放下一根薰烛,试探道:“一根,一根总行了吧?”
李卫真仍是沉默不语。
汤盈顿时表现得有些丧气,但很快又转变为不忿,娇嗔道:“这房间内是不许用明火的,你不知道吗?你要是一根都不给我的话,我就去举报你!把你这些、这些……通通都给没收掉!”
汤盈当然知道这些话根本威胁不了李卫真,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心里痛快些罢了。
毕竟,那么大一间藏书室,连同千册书籍都被李卫真给毁去了。如今只是在房间里违规点几根薰烛,相较之下,根本就是连屁大点事都算不。
然而,嘴瘾一过,汤盈就后悔了,因为她怕李卫真会把她给轰出去,便只好把剩下的那根薰烛也都放回了原位。
也正如李卫真先前所说的那样,汤盈会把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
兴许是觉得这姑娘如今的表现,已经足够有趣了,李卫真终于展颜笑道:“怎么,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我有些好奇,你一天到底能生几回气?在深宫里,或许人人都会让着你;可你在山修行的时候,有过朋友吗?”
汤盈双臂环胸,没好气道:“哼,我当然有朋友了,我师父可疼我了!”
李卫真无言。
就连叶童都听出来了,某人是把溺爱,习以为常了。
但李卫真很快便又抿嘴一笑,把汤盈先前放下的那两根薰烛拿起,又另外多拿了一根,双手一拢,合着三根一并给递交过去。柔声道:“两根是抵船票的,还有一根,是我送你的!”
汤盈顿时喜出望外,把小心翼翼地把三根薰烛捧在怀里,笑个不停,原来快乐便是如此简单。
然而,开怀过后,汤盈忽然打量起李卫真与叶童二人,目光又停留在茶几被点燃的两根薰烛,她开始寻思有什么地方,好似不太对劲。
一共五根薰烛,其中两根曾经到过她手里,但还有一根是许久没人动过的。
叶童是负责点亮薰烛的,他点另外两根的时候,动作很是利索,可怎么就剩那一根,没下文了呢?
刹那间,汤盈的脑子里似有灵光闪过,她顿时有些郁闷了!
“哦!你们两个早就合计好的,刚刚是在故意逗我!这三根薰烛本来就是要给我的,你们……你们好可恶!”
李卫真不置可否地笑道:“那万一你不感兴趣呢?你说喜欢,我是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我刚才可没说不给啊!”
“我刚才的眼神,不是在暗示你,喜欢就尽管拿去吗?哦,你是看不出来的啊?不会那么没眼力劲吧?不会吧?”
汤盈瞠目结舌,嘴巴是张了又合,好一会儿都没能组织处语言了。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她也开始深刻明白到,以自己的心机与口才,还真就说不过李卫真。
最终,汤盈只得暗暗吃下这小亏,也连带着把自己给气笑了,连连点头道:“行行行,看在这份礼物面子,本姑娘不跟你一般见识!”
李卫真伸了个懒腰,笑问道:“夜已深,礼物你也收下了,还不回去睡觉?”
汤盈此刻正忙着将那些黑瓷套筒,重新套合在薰烛底座,听到这般逐客令,她当即摇头道:“回去太无聊,你这里比较有趣!”
李卫真有些无奈,便望向叶童,“你要是困了,可以先去睡!”
叶童多少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便起身对二人道:“我明早还有功课,那就先失陪了!”
待卧室的门开启又再关闭后,汤盈道:“你这个学生不光聪明伶俐,还挺勤奋的啊!”
李卫真倒是没有替叶童谦虚,颔首道:“努力,才会有回报。可能下次见面,你就不能把他当作是小孩了!”
言外之意,假以时日,汤盈再遇叶童时,除了欣赏外,还应再添一份尊重。
汤盈难得没有去反驳,而是感慨道:“真是让人既羡慕,又妒忌的天赋!这么好的苗子,你早早就把他带到江湖漂泊,不怕是揠苗助长了?”
李卫真一笑置之道:“我觉得你师父让你独自下山,才叫心大呢!”
汤盈嗤之以鼻道:“呸!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拐着弯骂我!”
收起玩笑,李卫真摆正脸色,沉声道:“其实,无论是对于仍在修行门外的人来说,还是已经踏入门槛的人而言,这江湖之大,从来都是险恶的!”
“便是结成金丹,修得元婴,又如何?那条路,有更好走过吗?古往今来,有多少豪杰枭雄,能得以善终,修成正果?还不是一步差错,就万劫不复?”
“如果说,每一步都能走得稳妥一点,当然会更好!但像我们这一类,和老天爷掰手腕的人,从来都规避不了风险。尤其对我们来说,选择了剑修这条路,每次都要为战斗做好万全准备,是不可能的。”
“所以,剑要常伴身侧,不要停滞不前!”
汤盈听得很认真,听得入神之时,甚至会由自主地紧握拳头。在下山之前,她师父其实也跟她说过一些相似的话。所以,这趟历练,她无比希望自己能够证明,在这险恶的江湖中,她是有能力独自成长起来的。
毕竟在以往,她的皇兄,她的师父,甚至是郑援,给她的保护,都太多了!甚至多到,她根本无需给自己的将来,添一些属于自己的想法。
就好像是在今晚,郑援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矫正”她想要独自历练的“幼稚”!
汤盈很快又有了新的疑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再等一年半载,等他本事见长后,自己独自下山?也好过现在,充当你的包袱。”
李卫真淡然笑道:“这趟远游,对于我俩,都可谓是一项考验!我师父走得早,很多东西没人教我,就只能独自摸索。我更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有能力,去当别人师父了。”
“毕竟,言传身教这四个字,是说易行难。师父对于弟子,不是简单教授本事就可以了!很多东西,用嘴巴说,是到不了心里去的。”
“像是今晚的遭遇,发生在有些人的身,可能会觉得丢脸。但对我来说,倒是庆幸。打输一架没什么,让弟子见到自己的不足,也是一种加深认识的过程。”
“我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崇拜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完美。或许有朝一日,他能走在我前面,这是我无比希望看到的。”
“我也希望他知道,即便我伤痕累累,我也会挡在他的前面,尽我一切,去保护他成长!但这不是一种牺牲,而是身为太一门人,薪火相传的责任!”
“那是曾经,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们,做过的事情!我会为他,为将来所有的太一门弟子,做同样的事!”
汤盈的心情,变得很沉重,她有些愧疚地道:“那你痛恨郑援吗?”
其实,汤盈一开口,就已经后悔了。她有些担心李卫真会直接了当地说出那个字,也就意味着,那份情绪,很有可能会在潜移默化下,转移到她身一部分。可她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不去说出那个字。
“恨啊?”
汤盈的心猛然一颤,思绪已乱,甚至来不及细听出当中语气。
李卫真吐出两字后,语速一顿,很快便一笑置之道:“谈不恨吧!我是对那郑援没什么好感,但厌恶和恨,是两回事!”
“要真的去恨一个人,起比爱一个人还要难!这是制薰烛的那位师兄,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以前不觉得,但现在想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那个郑援虽然给我下毒,而我毒发也只是因为没有答应合作。最终他没有杀我,倒是给我了一课。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或许在将来,还会有好的用处,也不一定呢!”
“所以,我还没必要煞费苦心去恨他!顶多是记住,这次教训就够了!”
汤盈暗自送了一口气,但也有些难以置信,讥笑道:“哟,看不出来你还挺乐观啊?”
李卫真淡然笑道:“是吧!整天愁眉苦脸的,那可不叫过日子!”
汤盈笑道:“那看来谁能跟你过日子,就整天都不缺乐子了!”
李卫真双眉一扬,不置可否,没做回答。
汤盈忽然话锋一转,询问道:“哎,听说你曾经在浮南城杀过蛟龙?那具体是怎么一回事,给我说说?”
闻言,李卫真表现得有些头疼,摇头笑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只是在那具蛟龙尸身,补了几剑。那时年少气盛,一心想为罹难得百姓和牺牲的同道们报仇泄愤,方有此举。”
“后来不知道是谁,添油加醋,宣扬开去,再被以讹传讹后,使我遭虚名所累!”
汤盈不禁捧腹大笑道:“我就说嘛,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那么神?那可真是太不像话了!哎,但我又听说,你在一个叫什么龙鼓湾的地方,血战群魔,力挽狂澜?”
李卫真已经有些哭笑不得了,心想:我该不会被那个有心人,给编进话本里头了吧?这都哪跟哪啊?一回比一回夸张,这难怪想跟我过招的人那么多,这分明就是捧杀吧?
只是面对追问,李卫真只得喟然长叹道:“我的确是在龙鼓湾待过几个月,但力挽狂澜的不是我,还差点把命搁在那!”
汤盈已是把双眼笑成了弯月,摆手道:“那还有,还有……”
良辰苦短,不知不觉间,已是海红霞万丈。
可在某处房门外,仍不时有笑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