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和尚北上后,冬日的阳光越来越弱,已是止不住寒冷的北风肆虐,眼瞅着就要霜降了。
夜里,吴梦辅导完丁睿的功课,出来透了透气,丁睿走到一旁问道:“师父,那蝗灾厉害么。”
吴梦苦笑道:“睿哥儿,蝗虫密密麻麻,所到之处的粮食、杂草、树叶啃的干干净净,简直是寸草不生,受灾的民众苦不堪言。”
丁睿眨巴着眼睛不解的问道:“师父,那百姓们吃什么啊。”
吴梦摇摇头道:“能吃什么,还不是流浪在外乞讨为生。”
丁睿不忍的说道:“师父,那百姓们不是很可怜。”
吴梦叹息道:“睿哥儿,你是没见过这般惨状的,灾民卖儿卖女,饿殍遍地,偏偏还有些丧心病狂之辈明明锦衣玉食,却还想着要吞并灾民的田地,真是毫无礼义廉耻。”
说罢他抬起头望向一轮弯弯的明月,脑海里浮现出流民在月亮下垂死挣扎的悲惨画面,忽然间想起一首歌来。
他对丁睿说道:“睿哥儿,师父教你的学问可是能纵横天下,欲获利只是唾手可得,故你得应经常提醒自己,切不可做那伤天害理之事,老百姓的利益还得时时挂在心上。”
丁睿懵懂的点了点头。
吴梦又道:“睿哥儿,为师教你唱首小曲吧。”
说罢轻声唱道:“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有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嘛在街头。
咿呀呀子喂,声声叫不平,何时才能消我的那心头恨,何时才能消我的那心头恨......“
唱到后来,丁睿听熟了调子,也跟着一起合唱了起来。
深夜里,一个低沉男声和着清脆童音的凄婉歌声飘的很远很远,狠狠诅咒着可恶的蝗灾和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
清晨,吴梦吃完早饭,裹着丝绵袍,吩咐李五推着自己出了屋门,呼吸新鲜空气。
他看到院子里三五个仆人们挑着担子往外面走去,担子里是些黑黄之物,随之传来一股大粪的臭味,吴梦问道:“李五,院子们把大粪挑去哪里?”
李五回答道:“先生,这些大粪都是撒播在田地里,如今冬日里挑出去沤粪(古代称肥料为粪)。”
吴梦本就是农村出身,对这有机肥熟悉之极,听到便颇有兴趣,忙道:“推某去看看苏杭之地如何沤粪。”
李五不解道:“先生,田间沤粪可是臭味冲天。”
吴梦笑道:“无妨,某本是农家子弟,何惧这沤粪的臭味。”
两人来到村外的田野中,只见管家忠伯带领家仆们在田埂旁挖了几个很大的坑,将人粪、牛粪以及一些腐烂的杂草、树叶全部推入坑中,再掘土掩埋。
吴梦吩咐李五推车上前,仔细看过坑里的沤粪,忙制止道:“忠伯,这积粪不是这等搞法。”
忠伯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叉手问道:“吴先生学识广博,请问还有何等法子。”
吴梦还礼道:“此般沤粪,粪却是不能充分熟透,须得用麦秆和稻草混合。”
忠伯问道:“吴先生可否详述于我等知晓。”
吴梦想了想,指着沤粪的坑说道:“忠伯,堆粪时先用秸秆或树枝架于沟上,在十字沟交叉处竖立木棍或秸秆,沤粪须得让坑内有少许空隙,不可全部堵死。”
顿了顿又道:“沤粪还有个讲究便是配料,忠伯可吩咐手下将麦秆和稻草切成一寸许,并用水浸湿,混合杂草、树叶、果皮、种皮、毛、角、蹄、骨以及草炭,少量石灰,再加入五成的牛马人粪,适量加洒一层水粪尿。”
忠伯搔了搔白发苍苍的头皮道:“吴先生,加好粪尿后又待如何?”
吴梦指着粪堆道:“每堆一层,加水一次,加水三成,堆满后,不宜踏实,只需在顶上再糊一层一两寸厚的黏泥或稀泥,两三日后将中间插的木棍或秸秆拔出,形成通风孔即可。”
忠伯追问道:“吴先生,那这粪多久能熟透?”
“加水愈多,通气孔愈多,粪熟的越快,按某刚才所叙约需二十日。粪沤熟后为黑色或棕色,没有臭味,质地松软,一捏成团,一搓就碎便是熟粪。”吴梦从地上捡起一团碎泥,轻轻的捏散。
忠伯心道这个双腿残废的高人知道的还真多,于是叉手行礼道:“吴先生真是阅历不凡,对粪也这般熟悉。老汉还想问问施粪还有何讲究。”
吴梦回忆了一下,方回答道:“粪有基粪和追粪,基粪是下种之前放入田地,长久养分。追粪是出苗后逐月施放,在下这种堆粪的法子适合作为基粪,冬日里深耕土地将基粪洒入,来年春种必然丰收。
追粪可按照忠伯你刚才的法子挖坑掩埋,可里面须加入些草皮、杂草、稻草倒进坑里,倒满以后浇些稀粪水和污水,以后每隔七日翻动一次,此粪可以用于给禾苗追粪。”
忠伯感慨道:“老汉活了几十年,这才知道这沤粪还有如此之多的讲究,来来来,我等按照吴先生的法子沤粪,二十日后便冬耕土地埋粪。”
吴梦笑笑,看着众人按照他的方式弄好了沤粪,方抱拳告别离去,心道明年粮食增产了尔等自然心服,全村人也会依葫芦画瓢。
正午后,丁睿来到吴梦的小屋受教,吴梦便把施粪之术逐条写成小册子,传授给了丁睿。
丁睿不过是个六岁多的孩童,哪里能全部掌握这些法子,他看着小册子上的东西似懂非懂。
吴梦瞅着他困惑的样子笑道:“睿哥儿,你如今不会不要紧,只要记熟了就行,以后定然用得上,这可是百姓们能否吃饱饭的关键所在。”
…………
时光一日复一日的前行,忽一日,丁睿告诉吴梦,王夫子明日晚间下学后来拜访自己。
吴梦纳闷了,他平日里与王夫子素无交道,唯一的交集便是丁睿,但吴梦教的是算术,王夫子教识字,双方并无冲突,他来拜访自己有何用意。
吴梦却不知前几日他无意间对丁睿谈起大宋田亩收租一事,讲到了天下众人利益的平衡。
丁睿年幼,一时口快,在学堂时无心之下跟王夫子提起利益之事,把王夫子气的胡子翘起老高。
小小孩童,如何能讲利,将来岂不成为利益熏心之辈,何况丁睿是他认定的得意门徒,于是上门来找吴梦的麻烦。
王夫子这一日下午特意提前半个时辰放了学,来到丁府,丁睿出门迎至吴梦的小屋。
吴梦眼瞅着丁睿恭恭敬敬的领着一个胡须斑白,身穿麻布学士袍,夫子模样的人进来,便知是王夫子。
他连忙拱手行礼道:“夫子上门,不知有何赐教,请恕在下腿脚不便,不能起身远迎。”
王夫子见他甚是客气,也不好发作,便拱手行礼道:“尊驾便是吴先生吧,今日冒昧上门,乃是有一事请教,请吴先生畅所欲言。”
吴梦客客气气的说道:“哦,久闻王夫子乃是饱学之士,某等才疏学浅,哪里当得起‘指教’二字,请夫子明示。”
王夫子见他态度尚可,语气也缓了下来,说道:“那老夫就开门见山,丁睿小小孩童,正是树我儒家浩然正气之时,吴先生何故讲那利益之事。”
吴梦恍然大悟,原来王夫子是为了这个“利”字而来。
义利之辩、华夷之辩、性善性恶之辩一辩就是几千年,尤其是这义利之辨、性善性恶之辩自儒家创始起就有争议,根本辩不清楚,哪怕后世社会也是如此,想到此处,他顿时心中一突。
义利之辨是儒家思想的一个基本论点,指的是人们应该追求义还是利的问题。
孔圣人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曰“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荀子曰“为事利,争货财,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
这三位先贤认为义在利前,包括道家为主流的学术思想中,认为要解决经济、货财的问题,使“国家天下”得到“治平”的境界,只要从政治上做好,便可达到“物阜民丰”,国家和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了。
到了十八世纪以后,尤其是从英国发生“工业革命”(实业革命)开始,西方文化中,渐渐形成对经济学的专注。
到了十九世纪开始,在西方文化的思潮中,便形成了以经济为主导来解决政治问题的思想主义兴起。
直到后世的东西双方,乃至全人类的文化思想中,对于这个义利问题,仍然还在含混不清,思辨难定。
究竟是财富的资本影响了政治?还是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影响了资本的财富?
这也等于是哲学上的主题:究竟是蛋生鸡?或是鸡生蛋呢?
正因为吴梦了解后来全球社会的发展,所以他心中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便暗自思忖如何应付过去。
他想了想说道:“夫子,这利是用以养民,并非坏事,有何不可提。“吴梦这是试探王夫子究竟对利有何理解。
王夫子摇头,眼神坚定,郑重的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所谓重利轻义,为人所不齿。”
吴梦摆摆手,辩解道:“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饥寒尚不能解决如何能知礼仪。”
王夫子态度坚决,立即反驳道:“那管子还曰:国有四维,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如何讲?”
吴梦一时语塞,他看过史书,知道跟古人辩论定要引经据典,否则便不是正道,可自己毕竟是个现后世人,引经据典辩论绝非强项,无他,没读过圣贤书。
其实他的本意也并非认为利应该排在义前面,而是在徒弟面前可不能失了脸面,于是绞尽脑汁回忆以前学过看过的经典句子来和王夫子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