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睿推着吴梦进得厅来,四处打量了一下,厅内中间明柱上有“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楹联一幅。
堂中悬“清慎勤”匾额一方,家具布置也甚是平常,不过几桌几椅罢了。
厅内正对门口中间是一张书案和太师椅,几张椅子矮几摆放在书案两旁。
后面一张放满了书本的书柜很是醒目,上面的书籍显得有些杂乱,案几上放着数本翻开的书籍,可见书柜的主人时时在看书阅览。
双方分宾主坐定,知县吩咐上茶,吴梦拱手问道:“在下冒昧,请问知县如何称呼。”
知县笑笑说道:“先生不必客气,本官姓王名嘉言,字仲谟,先生称呼仲谟即可,这两位是本县周主薄、常县尉。”
吴梦心道某跟你可没那么熟,哪敢随便喊你的字,还是称呼官职比较合适,于是道:“王知县,在下今日前来是来请罪的。”
丁睿听到吴梦此话惭愧的低下头来,都是他惹的事,让师傅来顶罪实在过意不去。
王知县奇道:“本官与吴先生初次相识,何罪之有。”刚才武吏进来并未诉说清楚,他误会了吴梦的意思。
吴梦道:“原来刚才的公人未向三位诉说,那在下说一遍经过吧。”他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重点突出丁睿的同情心和武吏的无礼。
王知县听完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此乃小事,吴先生不必介意,丁小哥小小年纪颇有儒家君子之风,值得夸赞。”
丁睿听了后不由得小脸一红,忙抱拳道:“承蒙知县夸赞,小子实在惭愧,当不得此赞。”
王知县看着丁睿小小年纪,一言一行莫不是中规中矩,不由得啧啧称奇,看来这小子将来必定是个人物。
他对着县尉道:“常县尉,劳你将这县衙的差役之事与吴先生详述一遍,正好看看吴先生可有解决之道。”
吴梦打断王知县道:“知县,在下的一位至交名叫林贵平,此刻还在州衙与孙知州议事,能否请人告知。”
王知县笑道:“此事易耳。”说完吩咐一个书吏前去通知林贵平,然后用眼神示意常县尉继续。
常县尉看到知县吩咐,忙抱拳道:“吴先生,这差役之事我等也是不得已为之,实在是深有苦衷,且听本官细细道来。”
随后他把县衙的差役之法详细一说,吴梦才恍然大悟。
原来北宋初年县衙编制并不是后世熟悉的兵、邢、工等等之类的什么六房书吏、三班衙役,那是王安石元丰改制以后才慢慢形成的。
现下的县衙人员众多,编制繁杂,长洲县衙的吏员编制是:押录或者押司(旧额二人,今以县事繁冗增差不定)、手分(随手所分,差无定额)、贴司、引事、厅子、书司、手力(即厅子、引事名字)。
当直人(轮番散番等,请给于县库,茶酒、帐设、邀喝,请给于税务)。
杂职、弓手(充当衙役、捕快一类的交涉,额定一百六十五名)。
牢子(弓手轮差,每月轮差一名充狱具)。
市巡(弓手轮差)、所由、斗级、斗子、栏头(集市收税)、务司、酒匠、栅子、直司(随同主薄催苗税而已)、脚力(凡保正追会之事)、僧直司(承受寺院事件)。
此外还有库子、拣子、掏子、推吏(断案的)、案吏、力手、杂役。
乡村里有乡司、里正、乡书手等等。
这么多的差役只有少部分是长名衙前差役(算是准正式编制),俸禄也很低,每月仅有几百钱。
其余的差役都是“临时工”,没有俸禄,从百姓上三户中凡是有两个丁口之家抽取一人为差役,每番两到三年,轮番应差。
韦六郎便是家有长兄,属于两个丁口之家,正好几年轮到他应差力手,家里长兄重病,他逃避差役回去养家,所以才下了公文将他拘捕归衙。
其实北宋的差役真是一部老百姓的血泪史,下等的差役都是无报酬的被奴役对象,而上层的押录(司)、手分、贴司之类等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来当差。
上等的长名衙前差役不但有俸禄,他们手中的权势还可以贪污受贿,剥削百姓。
到得北宋后期,绝大部分的作恶行为都是这些衙门的吏员所为。
长名衙前差役是三等户以上派人充当,偏偏这些人还有俸禄,也能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而下层的什么力手、杂役等等苦役又是贫苦的下等户充当,却没有一分钱俸禄。
大宋的差役法真是个奇葩,从事长名衙前的什么押司、手分、贴司、仓子之类万一出了差错需要全额赔偿,上等户家中资产不菲自然赔偿得起,而下等户家中一贫如洗,只能从事苦役。
吴梦听完了常县尉对差役的解说,心下不甚唏嘘,在后世引以为豪的公务员在现今的北宋居然是地位低下的差役,还没有俸禄或是俸禄极低,那他们不想办法上下其手,如何能过上体面的日子?
他不禁摇头苦笑问道:“王知县,恕在下直言,这等法子如何能让差役们安心为朝廷和百姓们办事?”
王知县道:“也不尽然,此乃祖制,上溯至汉唐亦是如此,苏州城也还太平。”
吴梦不由一滞,古人是不是很喜欢远古时代那茹毛饮血的日子,凡事都提祖制。
他反驳道:”知县此言差矣,若是事事合祖制,那我朝太祖立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不以言获罪,试问哪条符合汉唐的旧制?”
吴梦论及太祖的豪言壮语一出,王知县、周主薄、常县尉同时语塞,他们哪里敢去论太祖的是是非非,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冷场。
周主薄想了半天才道:“吴先生,先朝有不合时宜之旧制,我朝太祖大智大勇,改掉旧制造福天下。可这衙役一事亦是太祖所定,是我朝祖制,和先朝旧制不可同日而语。”
吴梦朝着西边的开封方向拱了拱手道:“试问主薄,我朝太祖与天可汗唐太宗陛下李世民相比如何。”
周主薄头冒冷汗,不敢回答,常县尉抬头看着屋顶,似乎在计算瓦片的数量有多少。
王知县手摸了摸额头,思虑了一番,朝着开封方向拱了拱手道:“吴先生,此话虽有些冒犯太祖,但就事论事来说,我朝太祖宽容臣下历朝历代无与伦比,可开疆拓土似不及唐代太宗陛下。”
吴梦暗赞王知县倒是个有担当的,敢于直论太祖的是非,于是道:“这便是太祖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处,知道人世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太祖为何不以言获罪?就是敢于听取臣下的不同进谏,吸取臣下之所长补己身之所短,才有了如今的大宋太平盛世,太祖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光耀千古。”
说到这里,吴梦也甚是佩服太祖赵匡胤的胸襟,纵观历史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吴梦也不想想若是在其他朝代,他这番言论一出,对面的官员必定是勃然大怒将他下狱后送往京师治罪,能够穿越到宋朝算是他的幸运。
王知县思忖这吴梦也真是胆大,居然评判太祖的是非,不过说的也真是有理,太祖都可以接受别人的进谏,为何普通官员反倒畏首畏尾。
他拱手道:“在下寻思先生言之有理,不知先生何以教我。”他的口气也变了,不再自称本官,而称在下。
吴梦听到了他自称的改变,知道他听了进去,回礼道:“知县过谦了,在下略有些心得,请知县指正。”
说罢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道:“知县,所谓公吏,便是从事公务之吏员,必须公平、公正实施县衙的方略,没有俸禄事情还小,最多仅是害了一批当差的百姓。
可押司、弓手之类的公吏自身和家庭无法保障生活,定然上下其手,贪赃枉法,害了县衙治下的百姓,败坏了大宋朝廷的名声。
须知百姓骂可不是骂这些公吏,他们只会怨恨朝廷,久而久之,怕是那些不忍言之事屡有发生,现下这吏员的污名在外诸位怕是应该早知。”
常县尉却是不信,他反驳道:“吴先生莫不是耸人听闻,我长洲县太平了几十年,从未有过这恶劣之事。”
吴梦冷笑了几声道:“在下来苏州一年有余,知道这苏州土地肥美,人杰地灵,相比大宋的北地富庶甚多。
若是在北地呢?黄河修浚每年须征发民夫,且最多只管吃食,家中还要应付地方差役,交纳两税、摊派、科配,试问百姓如何承受得了?
如天下有战端、灾祸能保证无内乱乎,内乱一起苏州能独善其身乎?”
一番话把三人问的哑口无言,这也是在北宋,大臣们经常上奏疏把天下说的是混乱不堪,民不聊生。
皇帝也不生气,就是一代名臣范仲淹也经常如此干,要是在大清,吴梦的脑袋只怕早就被某个奴才当场砍下。
周主薄和常县尉一样都是流官,心道那北地离我等还远着,我等只要做个太平官便好,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庸官们通常都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并不坏,也不作恶,只是天天混日子过。
太平政权下这样的庸官多得举不胜举,这样的官员上层建筑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监督。
高层官员中同样混日子为自家谋福利的不少,太平日子过久了选拔官员根本不是能力高低,而是情商高低。
如此选上的官员绝对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过日子,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高情商的模式。
而能感觉到痛苦的老百姓又没有资格监督,一旦到了这种境界,天下就没有发展了,最后是走下坡路直到被历史无情的淘汰,北宋末期便是这种情况。
幸运的是在这片浊流中总有逆水行舟的一股清流,眼前的王知县就是其中一个。
他听完吴梦的话后思索了片刻,问道:“吴先生,在下确实知道吏员贪腐成风,下等差役又困苦不堪,某也想有所改进,既然先生能看到县衙差役的弊病,不知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吴梦望着他道:“王知县是当真想听。”
王知县坚定的点了点头,吴梦笑道:“那在下就说几点,一是这县衙的差役必须发给俸禄。
二是差役分类,在县衙内的押司、书吏、弓手、僧直司、推吏(审问案件的)等等凡是从事公务者并入县衙的编制,称之为吏员。
从事迎来送往的力手、厨子还有什么酒匠、仓子、盐丁编入另外的组织,可称之为衙工。“
说道这里吴梦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把一碗茶水喝了个精干,周主薄连忙吩咐书吏添茶,三人直勾勾的盯着吴梦。
吴梦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连忙道:“在下以为不管是吏员还是衙工,必须先考试才可进入县衙。
比如负责税务和度支的押司,收税的栏头须考试数算之法和大宋的税赋之法,没有一技之长的必须裁撤。
发给俸禄后按照官员的考核制度办,能者上、庸者下。”
顿了顿又说道:“这押司也好、衙工也好,必须分级,级别越高俸禄愈多,根据入行年月与技能高低,通过考试与综合论定决定级别。如此方可给吏员一个上升通道。
当然最后的出路便是为官,吏员应有一套专门的科举之法来跃升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