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人们围成一圈,用非常悲痛的眼神注视着这具瘦小的遗体,每一个眼眶里都弥漫出混浊的泪水。
他的勇敢和善良让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关怀。
而这种珍贵的感觉延续的时间实在是过于短暂。
短暂到让他们就像才舔了一下生命中第一颗糖就被恶霸夺走的孩子般伤心和无助。
忽然出现的希望就这样忽然熄灭,这种失落比起之前的绝望还要更让人难以承受。
哭泣是兽人们并擅长的情感倾泻方式,但此刻淤积在心里的难过让他们迫切需要表达,抽动着的厚嘴唇终于先后张开,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似乎他们此刻的痛苦感受已经实质化为某种让他们窒息的气体,刺激得他们不得不收腹缩胸力图把每一个肺泡里的气体全部挤出来,从而在他们幽深的喉腔形成一种并不代表任何语意的共鸣。
这种声音并不成调,但听到的人都知道这是兽人的吟唱,杂乱无序的音节聚合在一起虽然没表达出任何实际的含义,但这种低沉而宏厚的声音本身就是情绪的真实反映,它们饱含着慷慨赴死的悲壮,饱含着对生命的眷恋,饱含着再也不能为族群尽力的失落……
门外的安德烈等人莫不听得一阵恻然,一种跨越了种族的悲凉情绪如刮过的风一般渗透进每个人的肌肤,渗透进每个人的灵魂……
这是一场生命的礼赞!
是深处战争中的生灵发出的最真挚的心声!
是对死亡和苦难的最强控诉和不屈示威!
“兄弟们,麻烦你们挪挪脚……”
幽川的声音宛如从地底冒出来一般。
兽人们正仰着头哼得脸红脖粗,哼得激昂忘我,但这道微弱的声音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压盖过了他们所发出的全部声音。
仿佛嘴里猛然被人塞进了一大块蜜糕一般,食道气道一下被堵死,声音瞬间消失,只有几个兽人因为气流回呛而发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
十几双大眼齐齐从天空收回,如道道凌空劈落的闪电一般轰在了刚刚睁眼的幽川身上。
幽川不得不伸手掩住自己的鼻子,用很清晰的鼻音无比郁闷地表示道:“……你们的脚丫子实在是太臭了!我没死都快被你们熏死了……”
“呜哈!”兽人们真是喜出望外,齐齐弯腰去抓他,似乎想把他高高地捧起来,像迎接族群里最勇敢的英雄一样。
砰砰砰……
因为太过高兴,也因为他们不具备人类一样的聪慧,他们硕大的脑袋居然抵撞在了一起。
躺在地下的幽川自然完整地看见了这滑稽的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对这些呆萌的兽人感到一丝头痛……
但这并没妨碍兽人们的热情。
他们很快把他轻轻抬了起来,高高地举在头顶,然后脚下踢踏着欢快的舞步转起圈来。
“嗨呀嗨嗨,嚯呐嚯嚯……”
这是由衷的高兴,是希望重新降临的喜悦,是珍贵友谊能够继续下去的真切感动。
如果现在有团篝火,自然就更完美了。
幽川也很感动,他在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荣光和平静。
方才他的魔法力已然全部燃尽,失去魔法能量催动的心魂之力终于如同燃尽的蜡烛一般彻底熄灭,灵魂如同一个沸腾的熔炉急速冷却下来。
因为破损,它很快从破损处继续破裂开来,并开始了由外而内的坍缩。
以他无法遏止的速度朝寂静的零点奔去,黑暗和死气已经毫无分别地搅合在一起,把他托向永恒的虚无。
虽然自己看见了师父并听到了他殷切的勉励,但失去了精神意志的支撑,这种模糊的意识只不过是绝望时刻的臆想,不是因为求生欲使然,而是一种下意识里自然产生的决别之愿。
他放弃了挣扎,放弃了一切执念。
伟大的帝国、蒙难的亲人、消失的师父、生死的兄弟、艰难的使命、刚刚萌芽的爱情、残酷的血腥战争……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是灵魂碎片上一闪而过的影子,那么脆弱,那么短暂,那么难以守护和陪伴……
愧疚、悔恨、寂寞、抱负、坚持、荣耀……
这些东西更是如同攀附在灵魂褶皱上的灰尘或珍宝,在黑暗中毫无差别地隐去。
真的无以为继了,真的累了……
然而,兽人们的吟唱形成一道道可以穿透虚空的震颤,直接轰进了他正在坍缩的灵魂的内核。
因为能量正在急遽衰减而渐渐停止转动的灵魂内核,如一滴荷叶上的露珠被微风吹颤一般,开始缓慢地抖动起来,并且随着持续不断的震颤,渐渐形成了巨大的共振。
突!
轻轻的一声,累积到了极致的共振能量居然让整个内核跃动了起来,不再拘束于原来的中心,开始在广袤的灵魂空间欢快地旋转起来,并隐隐发出微弱的光芒,在灵魂空间划出一道又一道完美的轨迹。
之前已然消失的心魂之力因为内核的活跃,开始源源不断地衍生出来,以无比磅礴的姿态朝四面八方射去,那些坍塌进来的灵魂碎片在它们的裹绕下如同雪花一样消融,化为一种纯净的类流体,朝它们原有的位置精准地席卷而去。
因为坍缩而破碎的灵魂很快如同一个碎了的瓷瓶被神奇的胶水重新粘合一般,之前因为分身死亡而破损的空洞也同时被修复,变得比之前更加结实更加漂亮,简直焕然一新完美无瑕。
那些消失了的力量、精神、意志、记忆等所有构成自己蓬勃生命的东西,正以无比明皙的姿态强势回归,带给自己从未有过的澄明和充沛感。
这样的变化太过于神奇,以至于让幽川猝不及防,甚至产生一种巨大的幻差感,对这个几如脱胎换骨宛如新生的自己产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我还是我吗?
是的,你还是你,只是比以前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成熟……
幽川躺在兽人们宽厚的手掌心上,凝神着深邃浩瀚的天空,轻轻地绽放了一个惬意的微笑:“善良,果然是有回报的,亲爱的世界,我又回来了!”
……
经过幽川的调停,安德烈没有丝毫反对地赞同了他的提议,答应了兽人们的和谈要求,并以一城统领的身份拜见了尚在休养中的兽人大酋长,以完全平等的外交礼仪表明了自己作为帝国军方代表对他们的欢迎和尊敬,并大方地提供了一处更大的院落作为兽人们的暂时领地。
兽人大酋长也充分表达了对帝国的敬仰和对多仑军民的慰问,并就两族未来的发展进入了深入的探讨,并充分交流了意见和建议。
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下圆满结束。
“尊敬的安德烈统领大人,现在请你详细介绍一下多仑城的具体情况,方便大家一起研究一下应付眼前困境的对策。”眼神明亮而坚定的幽川微笑道。
安德烈点了点头,表情凝重地开始了他专业的介绍。
在场的人无不肃穆地聆听起来,只有端坐一角的阿芙娜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她的眼神全部粘在了幽川身上,盯着他那越显俊俏的侧脸,脑子一直在盘旋这个家伙在院子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变得如此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他怎么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一向对人很挑剔的大哥怎么也会对他一见如故而完全不在意自己大萨卡的身份?他到底是谁?我的小普罗莫非真是个罕见的天才?他怎么什么都懂?那我的心思岂不也早就被他发现……等诸如此类的乱七八糟的问题。
幽川却没注意到这道异样的眼神,专心致志的他听着安德烈的介绍,不停地倒吸着口口凉气。
因为情况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多仑城原有居民十万三千五百二十人,多仑守军有四万人,经过几个月的围困下来,现在活着的居民仅有三万八千五百三十五人,守军只有不到两万人,居民太多是因为饥饿而减员,也就是说几乎饿死了三分之二,更为让人垂泪的是,饿死的大部分是家长,活下来的大部分是孩子,在绝望面前,伟大的多仑父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把希望留给了孩子们。
而守军太多是因为战斗减员,兽人军团因为爬不上城墙,就采取了挖城墙的策略,所幸南城墙和东城墙的地基原本就是坚硬的岩石,让他们只能把主意打在有一部分建在厚厚土层之上的西城墙上,经过多次的试掘,他们找出了以西城门为中心点的南北相距近一斯卡的软土作业地带。
这一斯卡的距离便是双方剧烈绞杀的死亡线。
你敢来挖,我就敢砸巨石淋火油,你敢砸石头放火,我就用长长的标枪招呼。
几个月下来,这一斯卡的城墙下,便成了地狱一般的绞肉场,被砸死烧死的兽人不计其数,被兽人巨力标枪扎透的守军也不遑多让,而这些死难者的尸体毫不例外地都成为了城墙大火燃料的一部分。
狼人指挥官自然不会浪费精力和表情去找回兽人的尸体,而安德烈也不可能把死去的战士遗体搬运下来(人手不够,有人手也没力气啊),也不能留在城墙上,自然也只有推下城墙进行火葬,为多仑城贡献最后一份炙热的能量。
幽川听着听着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为这些无辜牺牲的勇士们感到由衷的心痛和愤怒。
任何战争都有目的,多仑城地处偏远的帝国东部,并不什么重要的战略据点,但狼人的目的又显然不是疾风荒原,要攻打疾风荒原,从水路过去虽然痛苦些,但也是完全可以的。
荒原三族之所以紧张,也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才认为兽人军团会先吃掉多仑城后会朝疾风荒原席卷而来,来到实地探测后,幽川断定这只是荒原三族基于本能的害怕所产生的误判,他断定兽人军团不会再东进,甚至他们围攻多仑城都只是个幌子,是个昭然若揭的阴谋。
而一个卑鄙的阴谋就要这么多无辜的生命陪葬!
真是卑劣至极,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