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拉是真的病了。

这个曾经统兵驰骋的悍将坐上皇位不到一年，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年方四十出头的他，看上去比洛蒙主教还更枯瘦苍老，灰白的头发毫无光泽，虽然梳理得很整齐，但看起来就像一丛被寒霜打蔫的野草，毫无生机，似乎轻轻一拔就会脱落。

伴随着他有气无力的剧烈咳嗽声，洛蒙主教走了进来，死气沉沉的寝宫里一下变得无比庄重起来，几个侍女立马跪拜在地，坐在床沿的皇后梅兰琳达也赶紧起身，以尽可能优雅的仪态恭迎这位自己无比信赖和依仗的精神导师和挚友。

但她脸上的泪痕显然也把她的担忧和哀伤表露得清楚无疑。

“我尊敬的皇后，不必多礼。”洛蒙主教伸出手把梅兰琳达轻轻托了起来：“我赶来是要向陛下禀报一件要事的，对陛下的病情应该大有助益。”

洛蒙主教身上似乎随时散发着某种光辉，连他的声音也富有一种足以安抚任何躁动的莫名感染力，病重的克苏拉难得地睁开了双眼，泛黄的脸颊上居然凑成了一个明显的微笑：“亲爱的洛蒙，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陛下，可不能这样说，我想我们见面的机会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洛蒙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床前微微俯身，紧紧握住了克苏拉干瘦的手。

“谢谢你啊，若无你的支持，朕不可能能走到今日，比起朕来，你才是帝国真正的救星。”

克苏拉说的是肺腑之言，当初幽森把奥兰皇室圈禁导致的那场可怕惨祸几乎彻底摧毁了自己，是洛蒙站出来鼓励自己，并居中斡旋才让幽森坐下来达成了停战的协议，波仑帝国才在忍辱负重的自己带领下建立起来，虽然按照协议自己拥有帝国最高的权力，但最重要的军权却旁落在了幽森之手，自己就像一个挂在枝头的果实，幽森什么时候想吃了一伸手就摘了。

好在这种担忧一直没有真正地发生，幽森似乎对这样的现状很满意，拥有军权，却又无需为帝国的民生琐事去耗心费力，这倒让克苏拉像一个尽职的管家，煞费苦心地小心经营着整个帝国，获取的报酬却要无条件地输送一大半给军队。

军政分离是所有帝王的大忌，没有了军权，行使起权力来就缺乏足够的底气，但好在教会在洛蒙的带领下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他们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这部分缺陷，让自己制定的很多改善民生的政策能够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

比如自己首先颁布的《帝国土地均分草案》就是在教会的支持下很快推行开来的，那些帝国权贵原本是竭力抵制的，因为他们圈占了太多太多的良田沃土，这直接侵犯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但在教会的干涉参与下，这些反对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下去，甚至不少地方权贵还主动把自己的土地拿出来均分给那些无地的平民。

后来克苏拉才知道，是洛蒙主教让教会人员先找了这些权贵家中的女眷做工作，用天父的光明与爱感召了她们，从而让她们觉得捐献出土地才是自己无聊的人生里最有意义的事情，是能够获得天父垂爱的高尚之举。

这甚至在权贵圈里慢慢形成了一种风潮，仿佛不把多余的土地捐献出去简直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耻辱。

这样的结果不光克苏拉喜出望外，就连一向对民生漠不关心的幽森也相当高兴，毕竟身为军部统帅，自然也乐得见到帝国国力稳步提升的好迹象。

并因此不得不肯定克苏拉的治国能力，敌对的味道明显淡化了许多，两人间渐渐进入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相互提防，却又相互不干涉不冒犯。

但上头能达成这样的默契，不代表他们各自代表的势力也能有一样的风范。

帝国官员里有很多幽森的亲信，他们终日都在幻想自己的主子坐上那把黄澄澄的大交椅，然后对目前坐在上面的克苏拉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而军部的将领里也有很多只忠于帝国和陛下的悍将，私下里他们甚至咒骂幽森是窃国大盗，当然目前只是盗窃未遂而已，说恨之入骨是丝毫不为过的。

帝国便在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政治框架里跌跌撞撞地前行着，好在在教会的加持下，帝国终于难得地焕发出了蓬勃的生机，虽然波仑帝国真正成立还不到一年，但经过前两年的积累和耕耘，帝国在民生上获得了很大的成效，农业大丰收，经济生活水平也明显得到极大的改善，最直观的便是帝都里变得再次繁华起来，各式各样的店铺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南方的香甜水果，东边的锦绣织品，多仑河的水产，底格斯的首饰……种类丰富齐全，一派兴旺发达之象。

但波仑帝国在新的一年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南方的洪灾和北方的干旱让整个帝国几乎陷入停摆的状态。

说句公道话，多仑城被围，并不是克苏拉和幽森不知道，而是顾虑到时事艰难，贸然出动一支大军前往救援，沉重的军需负担势必会让本就遭了重击的帝国雪上加霜，更何况西边的防线又不能撤，着实捉襟见肘，但也不得不派人去，因此只是象征性地派了第五军团不足万人前往，结果是白白葬送了这批勇士。

后来龙骑士团站出来说他们可以去试一试，毕竟能飞的他们无须耗费更多的物资，但结果却又给了帝国一记闷棍，一万多龙骑士居然连多仑城都没见着就折陨在了一个湖边！

龙骑士团团长马尔兹公爵得知消息一口老血喷出，足足躺了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克苏拉本就身处悲恸中尚未恢复过来，猝闻噩耗更是一蹶不振，身体不可抑止地跨了，只是在御医们的精心护理下才还算吊着口气。

幽森虽然心狠手辣，却也有着底线，听到噩耗自然是震怒不已，对克苏拉的病情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反而少见地送了些滋补珍品过来，或许在他心目中，趁人之危地夺取皇位也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吧。

后来安德烈载誉回帝都，尤为详细地禀报了一下来自荒原的支援以及荒原本身的情况，这让帝国一众高层不免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个之前被完全漠视的地方，大家才发现原来荒原并不荒，族群繁茂，地势平坦，尤其中部水源充沛，土地肥沃，简直是一个大大的粮仓啊！

因此搞定荒原这个重要的粮仓，迁徙一大批精于耕种的农民去开荒产粮就成了一件颇为急切的政治任务，事关帝国的延续，病重的克苏拉与幽森在这个问题上少见地一拍即合，甚至洛蒙主教也毫不反对地表示支持。

但这也牵扯到了克苏拉的心病，因为他的两位最好的兄弟，都丧身在了那个该死的地方！

“老弟啊，你们可真是把大哥架在火上烤油里炸呢！你们倒好，就这样抛下我走了……”

终日的思念淤积成难以排遣的哀伤，这让御医们也束手无策。

“不，陛下，你乃一国之尊，唯有你才能带领帝国真正地走向强大，虽然你即位时间不长，但帝国已经从绝望中走了出来，虽然现在颇为艰辛，但每一位帝国子民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扑灭的希望和干劲，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身体，因为你的兄弟可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洛蒙主教有意无意地提及到这最触动克苏拉的话题。

克苏拉是何等机警的人，虽然病得头昏眼花，但洛蒙主教说这话的神情显然很轻松，并不没有展现那种慰问病患应有的同情，这让他凛然一震，抓着洛蒙的手忽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一般：“你……你说什么？”

洛蒙主教微微一笑，转身对皇后梅兰琳达很是客气地说道：“我尊敬的皇后，请带她们先下去吧，我和陛下有点私密的话题要聊聊。”

皇后梅兰琳达点了点头，无比信任地转身就叫起一直跪在地上的侍女们离开了，并亲手把寝宫的大门关上。

洛蒙似乎觉得还不够安全，把嘴贴着克苏拉的耳边轻轻说道：“陛下，幽川殿下托我向你问个好。”

“啊……”

克苏拉攥紧洛蒙主教的手一下更为用力起来，双眼中冒出一道久违的精光：“真的吗？他还活着？”

“是的，陛下，他活得很好，只是现在不方便来见陛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