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好啊，好啊……这片城市不知道多久没下过雨了。”

远处桌上一礼服正装青年，自顾自开口，然后就转头看向白莫邪，向少年道：“看起来你也是一个独客呢，大家都涌去看彩虹桥了，结果这茶楼就只剩下了我们俩……不介意我坐过去，大家聊聊吧，白莫邪。”

白莫邪抬头左右一看，偌大的茶楼三楼果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当然、当然，莫宁图先生，相逢就是缘，请。”

“缘，嗯，缘……我过来这边不久，最近一直在研究华夏文明文化，‘缘’确实是一个奇妙的概念啊，比之‘命运’‘宿命’来得随意、随和，不强求，而又在毫无关系之上，是有一层不可言表的联系。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同样的一个‘妙’字，可以形容其中的一点内涵了啊。”

莫宁图侃侃而谈，大大方方走了过来，而一只波波球把他的那套茶具给搬运了过来。

银河系里所有人类的个人社交系统都是开放着的，双方可以直接查看到对方的姓名、出身、种族这类基础信息，以及对方开放着的进一步个人隐私信息，例如工作履历，目前正在进行的任务，乃至个人社会关系……而这正是“信用经济体系”能够成立的社会基础。

已经适应这个未来世界的白莫邪，对于这种陌生人之间的交流模式，已经习惯，不会再受到什么文化冲击。

这个时代社交变得轻松、自然起来，不用再提防什么，因为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陌生人”了，社交信息开放着，让人们省略了大段交往过程，一见面就相当于完成了结交步骤，在这一步就能决定想不想再深入交往了。

如果对方开放着的个人信息是自己感兴趣的，而且各种系统评估、分析，两人对话不会产生冲突，那么就可以上来搭腔，开始深入交流了……

这有点像白莫邪看过的某部电影情节，两个机器人互相隔空对望，眼睛闪闪闪，高速分析完毕，无声之中就达成了共识，是同路的机器人，眼睛就一起亮起绿光，然后开开心心一同移动起来，反之，不是合适共同行动的机器人，眼睛就亮一阵红光，然后就擦身而过，不产生任何交集，避免掉可能的社交风险与冲突。

现在过来的莫宁图就是眼睛“亮绿灯的机器人”，而白莫邪则回以友好的绿灯，两人在古朴的红木雕龙桌两边坐下，举起茶杯对饮一口，准备开始接下来的深入交流了。

莫宁图放下茶杯后微微一笑，开口道：“白莫邪先生是跑快递业务的啊，来皇城这边是接了皇家的订单任务吗？”

“先生就不用，叫我白莫邪就好。”

“那白莫邪也直接叫我莫宁图吧……如你所见，我在从事‘人类文化学’研究……研究来研究去，做了大半辈子，最近突然意识到，我居然还没研究过，统治这片银河系的民族的文化啊，居然就一头钻到庞杂的枝叶之中去了，所以最近换了下课题，开始偏向‘比较人类学’，把汉文化跟我之前所做的文明研究，进行一番比较，看能不能获得些什么结论……”

“这可是门大学问，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啊。”

“不不不，白莫邪你谦虚了，其实之前午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客人之中，只有白莫邪你用筷子的动作最自然流畅……我在震离星呆了不少日子了，不是自夸，我自认是半个汉族人了，你瞧，我汉语都带上本地口音儿了呢……但就是这筷子，我依然是使不来啊！”

白莫邪眼睛缓缓眨动了一下：“熟能生巧罢了，熟能生巧……之前的话题，我这趟过来虽然不是皇家的快递订单，但算是银河系万强企业的业务嘛，能顺路在这边停留一下，挺不错的。”

“正是正是，这停留一下挺不错的，碰上了这场雨啊，要知道，不是节日，这边天气根本不会变化的……晴天虽好，但一直晴天也煞人，就比如和平……”

莫宁图不急不缓，仿佛只是不经意自然而然提起的话茬。

白莫邪捏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轻松的心情顿了一下，茶座间对话气氛顿了一下，良久：“……莫宁图先生的意思是——”

莫宁图修长的手指点点茶碗的托盘，发出清脆的叮咚一声响，道：

“亘古以来，人类一直都在试图依靠纯粹理性去进行认知，将物质归纳到自己经验范畴之内，有的成功了，我们超越了光速门槛，有的则不得不承认其失败，虽然不断超越着，但人类经验的界限一直存在，也必将一直客观存在下去，前方永远存在着未知……”

“经验、学习是人类的标志……跟上楼梯一样，爬上了一级上面还有一级，这是是很正常的嘛……”

两人都明白，谈话中的“人类”，是泛人类，因为这个话题，不仅是银河系范畴了，整个宇宙，全宇宙所有文明，在这个形而上的抽象问题面前情况都一样。

“嚯，上楼梯，那么莫邪你认为这个楼梯有起点和终点吗？”

“起点应该存在，但终点应该没有的吧。”

“这个问题本质上其实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按照莫邪的观点，经验是射线，有始无终，只要宇宙无限，‘楼梯’就将无界。”

“嗯，基本就是最经典的大爆炸宇宙模型，有个起点，但无限无界，看不到终点。”

“未来的事情不知道，过去的事情也只能推测，因为没人到过未来，也没人真实目睹过宇宙诞生的那一刻，即使去过了宇宙的边界，正式了宇宙的无界，然而这一切都连侧面证据都算不上，宇宙的始终依然是理论与猜测，膜宇宙、弦宇宙、维度宇宙各种宇宙模型层出不穷……

于是我这里可以给出结论了，既然还是理论和猜测，那么对于宇宙时间和空间的始终问题，人类依然是在以理性去认知物质。没有根本的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可以给出同样为纯理性的反命题：宇宙在时间上没有起点，存在空间上极限。”

白莫邪恍然大悟：“二律背反。”

莫宁图微微一笑：“正是康德经典的《纯粹理性批判》里给出的一组宇宙论正反命题，只不过他给出的时空命题，正命题是，宇宙时间有起点空间有界，反命题，宇宙没有起点空间无限制……”

白莫邪挥手投影出康德的原文：“他靠二律背反的辩证方式，说明了两个问题，时空非现实的性质，以及人类纯理性超越经验去认知物质是荒谬的……人类是有极限的。”

莫宁图饮了一口茶，重复了一句：“人类是有极限的……”

雨声淅淅沥沥，茶楼茶座间，两人陷入沉默，只留雨声饮茶声，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着茶香，又似在回味着刚刚一番讨论……

白莫邪琢磨着对方开启这个话题的目的，是不是有意过来找自己，话里有话，别有深意……琢磨到最后，自己一哂，感觉自己被害妄想症了，于是随便找个话题，打破沉默道。

“看来莫宁图兄过来找我说话，是看上我‘自由枪骑士’的身份咯？老实说吧，我没去过宇宙的尽头，因为那边并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水珠粘在气球上，黏在表面滑动，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白莫邪想起答应白铃铃，去其它宇宙，探寻真正异界的事情来。

莫宁图伸手到楼外——古典的木制茶楼，桌子贴在楼边，并没有封死的墙壁与窗户，伸手就到了勾栏之外，摊手接住了几滴雨滴。

让水珠在手掌上来回滚动，开口道：“这不过是二维的罢了，水珠无法离开平面，抵达外面更广的世界……宇宙边界，按膜宇宙模型，那就是维度的边界，我们也无法进入跳出三维的手掌，进入五维……只不过在边界上移动的体验应该十分神奇吧？”

“说不上，跟待在黑洞视界上的体验差不多。”

“莫邪你呆过？”

“不不不，都是看资料啦，现在大脑潜入式的体验，看看别人做的极限运动，不就跟自己一样嘛。”

“说的也是，这就是我们人类，这种社会生物的优越性了，一个人的经验可以传播成全体的经验……先人的积累，爬过的楼梯，我们不用再去爬一遍了……然而之前的事情……”

“嗯？什么之前？”

“就是我们最开始的话题——不是说前方永远会存在未知吗？”

“确实，但这是个‘二律背反’的命题啊，我们是靠纯粹的理性断定未知之事无穷无尽。”

“是啊，这就又回到了时间空间的讨论上来了……但我要说的是之前——未来的未知是否无穷先不论，但之前的，也就是历史上的未知之事，总是确定而有数目的了吧——我们以前经验过之事都没有解决完，就去超越经验极限考虑未来未知，人类就是这么狂妄自大啊。”

“你这说得好像自己不是人类一样了。”

“哈哈，我也称呼莫邪兄吧……别见怪别见怪，有些时候，做学问，跳出去了，就成了客观旁观者，还真就不认为自己是人类了呢。”

“我明白，观测者……”

“好了，所以绕了这么一大圈，我想要说的是，其实有个亘古的二律背反命题——战争与和平。”莫宁图手指冲着白莫邪敲敲桌子，如同老师在敲黑板进行强调。

“……我不认为两者有什么对立冲突……虽然我认为是滥用，但人们喜欢说是‘扩大讨论’，把一些此消彼长的问题，也说是‘二律背反’……那也确实是二律背反，然而并不是康德的二律背反，是希腊哲学古意的。

康德的二律背反的本质，是要求完全没有缓冲的彻底对立，‘是’就是是，‘否’就是否，只有这样才能辩证揭示出矛盾……说什么货物供求，需求大了就稀缺，反之亦然，这种事情是‘二律背反’，简直是开玩笑嘛，这里面能揭示出什么东西来？供求的客观规律？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层面上的东西。”

白莫邪不知不觉中提起了气势，这种学问上的讨论，让他不自觉带上了从小到穿越后来养成的学究精神，一道几何题到底有多少种证明，即使老师说完了，自己也要解到底……既然对方挑起了讨论，又是自己感兴趣的论题，不认真点就对不起自己了。

要知道，平时白莫邪身边的都是大大小小姑娘家，突然拉过来一个过来讨论什么哲学命题……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战争与和平’都是基于人类才存在的概念，是绝对非现实性的……我明白莫邪兄想要表达的意思，是问‘战争与和平’这对正反命题能揭示什么至理对吧？先听我说完……首先我赞成战争与和平是‘过程’性的，从战争到和平，从和平到战争，存在模糊的，战争与和平共存的情况。

……同时如果做不限定的话，大战争环境下的小和平，大和平环境里的秘密战争的情况都是可能，没有绝对的和平，也没有绝对的战争，所以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个命题，存在着中间状态，就无法构成二律背反。”

耐心听完莫宁图完全说完，白莫邪转转茶碗，看着碗底的茶渍，皱眉道：“那为何一开始莫宁图兄要说战争与和平是二律背反，还是亘古什么的……”

“因为‘战争与和平’合在一起是一个命题，一个正命题啊。”

这个视角是白莫邪没有想到的，心中暗叹，对方不愧是搞比较人类文化学研究的：“喔？这有意思了，那么另外一个反命题呢？”

“首先战争与和平由于是流变的、此消彼长的、存在有中间状态的，因此可以看做是连续的、一体的，无法孤立看待的一对相对的整体……”莫宁图酝酿了一下，等待白莫邪的反馈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