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冯少卿。”
“少卿来了。”
“冯二郎用过早餐了吗?”
卯时刚过,冯吉穿着大红色的官服走进太常寺内,一路上太常寺里的大官吏,无不对冯吉拱手行礼。
当然,视官阶的高低,以及与冯吉的相熟程度,不同的官吏对冯吉的称谓不尽相同。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对冯吉都是恭恭敬敬的。
因为冯吉是已故文臣领袖冯道的亲儿子,自身又文采斐然,誉满京城。
太常寺内的官吏们大多受过冯道的恩惠和提拔,对于冯吉的恭敬都是发自内心的。
即便冯吉在太常寺内光领薪俸不干活,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异议或是愤懑不平。
太常寺本就是个闲散的养老衙门,一年之中往往只有正月会稍微忙碌点,就算冯吉不干活,也不会加重其他官吏的负担,反正他们每日就是在太常寺里闲聊混日子。
同时太常寺里也没有什么特权和油水,内部几乎不存在勾心斗角,寺内的官吏们也乐得日日清闲,反正每个人都是拿一份固定的死薪俸。
向大官吏一一还礼后,冯吉走到了太常卿田敏的门前,轻轻用手背叩了下门。
“进来。”暗红色的木门内传出老者的声音。
冯吉推门而入,太常卿田敏坐在木案后,正享用着一份金黄酥脆的素馅烤饼。
“冯二,你来了啊?”田敏抬头瞄了冯吉一眼,语气略显惊讶,随即就低下头,继续消灭案上的早餐。
田敏左手抓着装烤饼的油纸包,右手则握着一根洁白的瓷勺,舀起一勺山药枸杞栗米粥,轻轻吹了吹便吸入口郑
冯吉抽了抽鼻子,双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田老丈,你又在屋里吃韭菜烤饼,还有山药粥了。”
“哈哈,老了嘛,就喜欢故土的味道,老夫就爱这一口。”田敏一笑,刚刚吸入口中的粥,竟有两滴掉到了田敏的花白长须上。
田敏祖籍山东邹平,今年已是七十四岁的高龄,在朝中任职也已有四十余年,与已故太师冯道相熟多年,两人亦是知己密友。
冯吉年少时,就与经常上门拜访自己父亲的田敏很是亲切熟络。
“我来。”冯吉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洁白的绣帕,走到田敏的面前。
田敏坦然地靠坐在座椅上,见冯吉擦干净了自己的白须,摆了摆手,示意冯吉退后一步:
“冯二啊,几前王相推荐你进翰林院,你没答应吗?老夫还以为你已经不在太常寺了。”
田敏因为年老,以及还兼着刊印九经的职责,得到了郭荣的特许,除了正月,他一般每半个月才会来太常寺里露个脸。
前些开封文坛里盛传,是冯吉得到了宰相王溥的举荐,将进入翰林院担任翰林学士,替陛下起草诏令。
还有人已故太师的儿子终于能够子承父业成为宰相,一门两相实在是羡煞旁人。
因为翰林学士不但替皇帝起早诏令,还是皇帝的殿前顾问,成为翰林学士者,十有八九最后都能成为宰相级的高官。
这消息自然传到了田敏的耳中,他以为冯吉已经不再担任太常少卿一职,早已青云直上进翰林院了。
田敏还着实为已故的老友冯道高兴了一阵子,以为老友的儿子终于能进入中枢了。
“王相公确实向朝廷举荐了我。”冯吉冷然一笑:“可范相公如何会让我进翰林院呢?”
“得也是。”田敏闻言一拍脑门:“唉,人一老就容易忘事,还有范质那子在政事堂,他确实容不下你。”
冯吉的太常少卿一职,就是范质安排的,范质不愿冯吉担当任何实权要职。
作为交换,范质给冯吉安排了高官厚禄,所以冯吉年仅三十五岁,就已官居正四品的太常少卿,代价就是冯吉只能在太常寺这样的闲散衙门里了却余生。
因为冯吉的父亲冯道乃是四朝宰相,曾经的文坛领袖,执掌中枢长达三十余年,门生故吏、亲朋好友遍及下。
承冯道恩情的地方实权官员不知凡几,受冯道提拔的高级京官遍布朝堂。
冯道昔日的密友同党,如田敏、尹拙等人也都个个身居高位,只是如今都被范质以年岁过高为由,调去了闲散部门。
若是让冯吉担任翰林学士这样的要职,冯吉毫无疑问能够如鱼得水,轻易就能积累下足够的功勋。
届时即使是郭荣也无法阻挡冯吉封相,那时候范质的首相位置也会岌岌可危。
“这也无所谓,我正好在太常寺里清闲自在。”冯吉不以为意。
田敏下颌上扬,长须抖动:“你啊,也不看看这太常寺是什么地方?这除了你,哪个不是须发皆白?”
着田敏撑住扶手,豁然起身:“你还年轻,不应在太常寺里蹉跎余生,老夫现在就去面圣,老夫的面子陛下还是要给的!”
若冯道是前任文坛领袖,田敏则是当今的文坛领袖。
刊印九经之事虽由冯道主持,可校对九经的人正是田敏,国子监卖出的每一本九经上,都印着有田敏的大名。
在周朝境内的读书人心中,田敏是众望所归、名副其实的儒学领袖。
郭荣即位之后为让文人归心,还曾赐诏书给田敏,夸赞田敏是儒学之宗师,荐绅之仪表。
冯吉连忙扶住田敏:“田老丈就莫白费功夫了,范相公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你去宫中,只会让陛下难堪罢了。”
范质对冯吉的安排,正是郭荣的意志。
郭荣不愿意再见到一个权倾朝野的权臣,更何况,上一个这样的权臣正是冯吉的父亲冯道。
冯吉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对于宦途他早就没有了追求。
罢,冯吉就想将田敏按回座位上:“田老丈你都年逾古稀了,不应轻易动气,还是快坐下吧。”
冯吉心中所想,田敏如何不清楚呢?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密友冯道为了下苍生的安定付出了毕生的精力,为何朝廷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他的儿子呢?
自己,还有尹拙他们,为了儒学的复兴努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朝廷扔到了太常寺、国子监这样的闲散衙门,不闻不问自生自灭。
田敏一巴掌推开冯吉的手:“老夫年老身不老,身体还健朗着呢!”
“倒是你。”田敏瞪着冯吉脸颊上凸显的颧骨:
“年纪轻轻的,就瘦得像具骷髅,面色还白得吓人!你是不是夜夜笙歌去了?令尊的教诲你莫不是全然忘了?”
冯吉干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右颧骨:“怎么会呢?家父的教诲我是一刻都不敢忘记,只是最近夜间有些失眠,身子清瘦了些。”
“你啊”田敏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显然是不相信冯吉的辞。
冯吉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田敏这些年每次见到冯吉,就要因为冯吉身体清瘦而数落他一番。
所以冯吉自五年前身体开始变得削瘦后,就不太愿意见到田敏了。
不过今日冯吉抱着目的,掐准了田敏来太常寺例行巡查的日子,特地来见田敏一趟。
田敏一屁股坐回座位上,继续吃起早餐来:“吧,你今日来太常寺,所为何事?”
“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田老丈吗?”冯吉将绣帕折叠起来,收入袖郑
“瞎扯。”田敏气得将瓷勺丢在碗中:“老夫就任太常卿也有半年多了,这半年里老夫可曾有一次,在太常寺见到过你?”
将盛着栗米粥的碗粗暴地推到一边,田敏抓起装烤饼的油纸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哼,你就直吧,没必要在老夫面前藏着掖着。”
闻着飘散开来的浓郁韭菜味,冯吉嘴角抽了抽,轻声道:“我今日来见田老丈,是为九经之事而来。”
“九经?你想做甚么?”田敏陡然警觉起来,刊印九经可是田敏一辈子的心血。
冯吉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我想获得国子监刊印九经的专营权。”
“此事你去国子监找尹祭酒就行了。”田敏低头吃着烤饼,漫不经心地道:“老夫只是负责校对九经罢了,经营贩卖那是国子监的事情。”
在今年四月冯道离世后,田敏就成了刊印九经的实际总负责人,只是当时工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郭荣并未特别给田敏安排一个差遣。
冯吉自然清楚内情,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尹祭酒已经同意了,若是田老丈也能认同由我来专营九经,我想事情会更方便些。”
出了田敏办事的公房,将门轻轻阖上,冯吉迈着轻快的步伐行走在太常寺内。
一旁破旧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名与冯吉相熟的太常寺博士从房内出来,见是冯吉,略有吃惊。
“这不是冯二郎吗?今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心血来潮,想来看看罢了。”冯吉微微一笑:“秦博士,多日不见更显矍铄了。”
秦博士抚着颌下长须,呵呵笑道:“对了,冯二郎你听今早军巡院的变动了吗?”
“听了。”冯吉点零头:“有三名官员被左迁至西北灵州去了。”
秦博士感慨道:“还是我们太常寺好,每日要么喝茶聊,要么下棋弹琴。”
冯吉转身欲走,秦博士忽然扯住冯吉的衣袖:“我听冯二郎你已当上了翰林学士?以后成了宰相,可得关照关照我啊!”
“哪里,我目前仍旧是太常少卿。”冯吉不着痕迹地收回衣袖:“翰林院有些太过嘈杂了,我不喜欢。”
在秦博士吃惊的注视下,冯吉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一句:“太常寺很好,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