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文从墓碑旁醒来,晨曦的薄雾如延绵不断的白纱,书生隐约想起一些童年往事,缓缓起身,跟爹鞠个躬,踩着山道登上这座百峰山之一藏青。
这藏青山离南宣城十二里,是百峰山中最富饶的山头之一,山脚是郁乎苍苍的竹林,山腰的梯田上住着耕耘舍家,那秦家家主秦止戈也说过:这座山很适合练武之人修行。
沈庆文望向云烟袅绕的山顶,感叹道:“其实说有道教扎根传道也不为过。”
山上有贼盗,四十年间在南宣城附近靠“仙气”出名!脚力孱弱的书生总算找到那伙山贼的寨子,果不其然,他们赶走了山里的野道,老巢一窝一窝龚起来,文化人的讲究那是:层楼叠榭!
“占据高处,围山筑寨,方形围栏中有小孔,持弓从缝隙中探出,定是易守难攻,这多半是学着史书中记载开国皇帝建长城的法子。”
沈庆文披着湿透的白袍,在山道漫步,他环顾这些树干堆砌的建筑,心中愈约惊骇,想起当年那句口无遮拦的话,升起一些忐忑,小长城么……
长城是在两百多年前始皇的主持下完工的,死伤十七万百姓,只为了把七国的亡国奴挡在长城外,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结果边疆大将赵充国喝酒误事,长城反让旧韩国在虎牢关觊觎已久的逆军占领,两万人不到的亡国奴,在外姓族苏家的指挥下,硬是折了金城赶来救援的四万铁骑,事后自以为侥幸逃过一劫的赵充国也被处死,这玩忽职守的老将本来都已经逃到四千里外的湘西,还是被当时的锦衣卫慢悠悠寻了出来,最后死于车裂。
“一代问鼎之战的名将,落得个晚节不保,实属自己活该!”沈庆文咬牙切齿道,他读的圣贤书越多,越是对这些躺在过去功劳簿上混天度日的老家伙痛恨至极,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那时统一都快三十年了,安生日子过多了,人再警惕也难免会有惰性。
当年即使战力碾压也没法子打赢仗,就是因为马儿上不去啊,虎牢关的漕运持续补给粮草与箭矢,这场攻坚战耗了大半年才有主动请战的五虎将宁耳-倒城头。
没有参与过大战的年轻将军听闻有战事,早就快被憋出内伤了,一番毛遂自荐后,总算请了道圣旨,从京城兵部运出威慑四方的大炮,一口气将赵充国辛苦经营二十载的巍峨城关轰出几个大口子。
同样憋屈已久的金城将士一阵冲杀,灭敌摧枯拉朽,似乎是和平太久,又听闻了太多英雄事迹,热血沸腾,对打仗过于热衷。
跨过大漠,直奔孤烟,金城军士三日抵达旧韩国的虎牢关,一身朴实甲胄的曹之敬上阵杀敌,堪称满腔热血洒头颅,凭一人截杀苏家二十余众与韩国旧王的小儿子韩沪,斩获军涯首功。
这个小骑卒上位都尉,从那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实力只算军营中流,却逐渐成为这三百年间,官位直逼秦枫的武将,不过由于战力难以服众的缘故,成为上柱国后被有心之人戳着脊梁骨讥讽道:秦枫不老,曹小儿不敢出。
其实直到今天也有不少“曹之敬不会兵”的言论。
那时韩沪被关押在朝歌城外的深林,太常寺的阴暗监狱中,传言喜好黑衣的韩国遗孤忍受不住拷问,轻而易举报出了苏家人的密谋,以为能换取自由,却被宁耳吊在长城曝晒至死,后来百姓茶余饭后的龙门阵又多了谈资:“宁耳宁耳,出尔反尔。”
据吕子明老将军说,宁耳也曾在秦枫面前戏谑过:“这小子,压根没打算复国,全然奔着富贵去的。”那时位极人臣的秦枫也只是笑了笑,高高挂起。
沈庆文坐在树下歇脚,继续回忆史书的内容,又喟叹当年为了打探这些真正的细枝末节,父亲费了多少心血。
苏家酝酿已久的突袭,意在于窥探唐朝实力,旧韩国只不过是幌子,实际上除了韩沪这个捡到的遗孤,真正的亡国奴并不多。
可惜时运不济,要是在问鼎之前,这海国来分一杯羹尚且有机可乘,可那时唐朝问鼎八国的战役已过整整三十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这苏家不是少根筋的二愣子来找打吗?三十年没领会被挑衅的滋味,始皇一时兴起便派老而弥坚的吕子明回了他们个灭国大礼。
沈庆文坐在树下打个哈气,昨夜没睡好,却好像抱着爹睡着了……
爹曾在传授这些史籍内容时,推想老将军不想死伤兵士,但架不住始皇吹耳边风,才有后头阔绰的十七座炮船,黑云压城,百余架轻船环绕海岛,趋势汹汹的景象。
当年那十七座战船,前十分别对应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每只有名号的炮船独为一列,一列有整十架小船紧伴左右,随时变阵亦或突袭,余下七座组成一队,号称“七陆舟”
那年老将吕子明抗旗鏖战,豪放不羁,站在船头对身旁一同作战的孙子放声笑道:“这小国还赢不过我大唐的一个县!”
吕将军何等神通?淮河上一战成名,强如晋国水军不也乖乖栽在他老人家的手头!
岛边惊涛拍岸,暗礁涌流,敌国空有近海作战的优势,驻扎在附近易守难攻的无人岛不过半旬,还没待唐朝第二支船队参战,便已经兵败如山倒,随后就是上岸屠城的血腥景象,吕子明也不屑被部下恭维,打赢仗后只上书说:“敌国缺乏海战经验,占领在各岛屿的船只也过于分散。”据说老将军私底下还埋怨过始皇帝:“李世民你个臭流氓。”
沈庆文看向山下的百里溪,流淌着忘川之水……眼波涌出愁绪。
入城时吕子明得知那国叫扈苏,语言不通的将士们乱杀一气,不久就有通汉语的苏人毛遂自荐,才得知这个被苏姓贵族统治近百年的岛国概要。
当地人似乎天生就很会算计,不光把女子养得水灵,几个大岛也经经营得头头是道,若不是国土紧缩,资源匮乏,估计会同大禹国一般是个难缠的劲敌。
已然年迈的始皇收到奏报,下令将姿色丰满的美人统统运回大唐,男子也多少捆了点,只想在国土上种个念想,吕子明上书劝谏过,可惜被众大臣驳回,李世民那时也觉得理应如此,殊不知自己入陵为安后,唐朝的土地立马生起丑恶的萌芽。
想到此处,书生不禁喟叹:“人与人之间哪有先天优劣之分?”
山脚百里溪有清风徐来,探花郎衣袂飘飘,鼓动风云。
即使前朝老皇帝废除奴隶制已一甲子,如今的苏姓人中也少有能和唐人和谐共利的存在,昨日午间,叶儿茶馆的说书人就是个典例,为何苏姓外族就变为狡猾的象征?本身就没有道理嘛,何况本地苏姓人也大多不忍侮辱,要么改头换面,丢掉老祖宗传下来的姓氏,要么拖家带口搬去西域和宋国,在世人看来,连串都是赵充国一场酒引发的祸事,于是被后人称为屠苏酒……
有贼人出现在山道对面,瘦弱的小贼抗着刀,手指向沈庆文背后的那棵树,高呼道:“那儿有人,怕是碟子。”
几个枯瘦的巡山人朝着沈庆文追去,吓得探花连忙跳起跑路,左撞右跌,踉跄如狗。
书生成功溜掉后,坐在半山腰上歇脚,不曾想另一伙贼人又前来追上,大气还未喘匀乎的书生强忍着疲乏,继续逃窜,企图找到下山的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鼻子突然拦在前方岔路,问道“小子,什么人?”
“大爷,路人,路人。”沈庆文慌忙解释道,路人?正当大鼻子发愣,不知如何处置,沈庆文拔腿就跑,突然被背后的瘦子们抵住。
大鼻子追上去,气恼不已,举起大刀,砍向这清秀书生,书生见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撞翻瘦子们,连滚带爬躲开刀锋,枯瘦的山贼赶紧爬上去,扯住这小白脸的发丝,将他的头抵在泥地里。
“你娘叻,看你这打扮就知道是个狗官,老子我最痛恨狗官”大鼻子大吼道。
书生倒地吃疼,沙哑道:“别!别!”,大鼻子壮汉手握屠刀,当即斩下。
书生在泥地里护住脖子,脑子一片空白。
前方小丘有女子出现,亭亭玉立,睥睨足下,宛如洛神下凡。砰砰,两三鹅石穿空,众贼皆倒。
沈庆文慌张从黄泥地里爬起来,吐了口泥水,心念道:“仙子下凡?”
仰观此女披肩散发,束白袍栓腰袖,纤细的手指掂着石子,有一手负背,仙气至极。
那美人身后跳出一位英气绰约的黛青长袍少年,嘲笑道“:沈公子好生潇洒。”
“谢姑娘救命之恩!”沈庆文没理会这小子的损嘴,眼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是书中这个理么?
女子儒雅得体,曛辉抡出她的青丝,映得小脸迷人至极,温柔道:“先生客气了,我家奶奶邀您去做学问,先前拜访先生书院,听闻您在藏青山便寻了过来,还好……”
“还好这位先生酸气大,老远就闻到了。”名叫秦淮关的少年双手叉腰,得意忘形,与沈庆文相互对视一眼,觉得这书生甚是无趣,紫靴轻点坎尖,不顾全身菱罗蜀锦,纵跃七丈而落地。
沈庆文下意识抬手掩住面容,不成想少年单脚落地,黄泥波澜不惊,乖乖在他脚下如软棉羔羊,秦鸠赶紧跃下来扯住这个弟弟,歉意道:“公子见笑了。”
“还是我见识浅薄。”沈庆文拱手作揖,目光恰恰注意到少年两只耳边上的绿琥珀,这种极其稀罕的玉石产于花岗岩,经历不计其数的冲刷拍打才巧然形成,可遇不可求。
西域孔雀公主对这种玉石万千喜爱,将天下翻个底朝天不过寻到五六颗,其中两颗去年被她父王偷去献给东边的皇帝,气得蛮横的小丫头追到朝歌城四处孔雀开屏,后来瞧见届时状元郎,一下子无所谓玉石的事情,非要让蒋公琰娶她,蒋公琰哑然失笑,只道:“姑娘你还太小了。”
不过私底下和沈庆文谈笑说过:“那小姑娘一上来就夸我英俊,想和我成亲,试问天下谁不知道?”
当时沈庆文掐了一下这朝廷命官的大腿,劝他醒醒,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手感不错。
小丫头被拒绝后当然不服气,以使臣的身份跑到乾坤殿上闹着要联姻,倒不算当今天子如何心胸宽广,不为一个小丫头大动干戈,只是天子身旁垂帘听政的红粉佳人喜欢这个丫头,仅此而已。
“你们是……秦家?”沈庆文疑惑道,他依稀记得皇上把那两颗玉翡翠赐予了功绩显赫的第一将族秦家。
“当然,厉害吧?”
秦淮关发髻高束,脸庞已长出些棱角,书生几乎笃定此子长大必是个能让无数女子怀春的俊逸公子哥,少年另一只手用力拍打儒生的背,将细嫩的嗓子扯得那叫一个豪气云天。
“小酸子,跟我教这天下一些道理吧”
沈庆文忽然眯眼,饶有兴趣笑问道:“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少年一脸鄙夷,瞪着这不成器的探花,理所当然道:
“那可是天下啊!”
秦鸠将怀中诏旨交给沈庆文,上述:枢密使沈庆文守孝期间教授秦淮关史文,天命,机关十余术业。
……
杏月初八,八千里路云和月,牧童遥指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