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二人仍未离开阆中,如今由于有命案在身,又不得随意在城中晃荡,只能先去官道上找个驿馆住下。
驿馆距黄花山不远,沿着官道再往前两百里就是江南水城。
少年出城前换了件绛紫长衫,本是说等丹田清气足上几分,就起身去江城游玩一番,无奈谈起此事时,美人的头就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什么也不肯跟去。
最近才总算问出其中缘由:一路上没办法沐浴更衣。
所幸这段时间除了三三两两的邻房住客来献殷勤以外,倒也未卷入其他麻烦事之中。
近几日来驿馆歇脚的旅人也与日俱增,有往京城赶考的士子青少;有向各州各县拉车运货的管家劳仆;有正在闯荡江湖的义士侠客;有去京城看热闹的闲富人家。
驿馆这地方,三教九流如过江之鲫。
前日才子为佳人吟诗;昨日山头寨子的少寨主向美人炫耀武艺;今早楼下的富家子送了王昭君一盒子珍饰玉镯,乃至连淮关也沾到几分偏光,收到不少金贵的小玩意儿,例如冠帽铃铛,里耶竹简之物。
王昭君为人处世的本事也不含糊,半推半囊就把人打发走了,想必在楼兰当贵族时没少推诿婚约。
此时秦淮关躺在锦绣大床上,面朝红漆房梁,手里握着里耶竹简,打趣道:“做了你半个月的假弟弟,是不是该让我做回真夫君了?”
王昭君一身崭新花青唐服,躺坐在木椅上,慢饮一杯菊茶,瞧了眼少年手上的物件,意味深长回话道:“人家刘公子说这竹简是两百多年前的古典,在楼下光被你看上一眼就骗到手了。”
“人家叫柳公子,嘿,喝茶的时候我跟他说替他在你面前美言几句,他就使劲摸我头,不停念叨着孺子可教也。”
美人轻哦一声,全然无味。
绛紫衣衫少年从床上翻起,盘腿而坐:“不喜欢听这个啊,那换件趣事,刚刚我在楼下听说了皇上与皇后的情缘肇始……”秦淮关故意卖个关子,肇始二字,自然也是学着楼下茶肆那群士子的口吻。
美人趴在桌上,以右手撑住脸蛋,兴趣盎然:“接着说。”
“听着嗷!”少年得意道。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藐姑射山,山上住着一位神仙,她的肌肤如冰似雪,体态如处女般轻柔婉约;她不吃五谷杂粮,只吸清风饮甘露;她乘云气驾飞龙,畅游于四海之外;她的神情一凝,使得世间万物不受病害,年年粮食丰收。”
王昭君指尖沾上一撮茶水,在桌板上涂画道:“她便是赵书怀?”
绛紫长衫少年点头道:“这是一位画者在画上的留白,据说那位大家曾登上过藐姑射山,有幸描摹此女姿态,后来几经转手,由钟爱画作的冀州布政使韦卿收入囊中并献给李昭渊。”
美人嗯哼一身,示意接着说。
“李昭渊不信,一见到那幅画就摇头说太过虚妄,后来又非要让人找出那座山,没想到还真就在大唐极北之境找到了”
“再后来呢?”美人好奇道。
“再后来那美人飞到京城,据说御道上光是赶去迎接的摇扇宫女就有三百位,堪称大唐史上第二恢宏的仪仗队。”
“第一是大唐皇上娶赵书怀的那次?”花青唐服美人思索道,她对大唐皇后成亲的壮观排场是早有耳闻的,不过皆是在讥讽皇帝李昭渊劳民伤财,搬空了国库而已。
“没错。”少年拍手道,又躺回大床上,接着聊到:
“听楼下那群书生说,韦卿凭着这件事平步青云,才两年光景,都快升到三品中书令了,还好蜀青老头子从中弹劾,那个撞大运的地方官如今仍任职中书侍郎。”
秦淮关见美人渐渐没了兴致,又开始打起哑谜。
“李昭渊为起初决然否认的行为做了一首诗,想知道什么内容么?”
“什么?”王昭君盯住少年,疑惑道。
“他说……”
初闻射山仙人图,不信人间有此人
如今真见此美人,画工还欠费功夫
美人双手捧起脸颊,盯住少年,羡慕道:“说了这么多,你也要像这样娶我?”
秦淮关从床上惊坐起,右拳锤左手掌心,期待道:“可以吗?”
“不行,我就是随口问问。”
南宣城的四座主城墙上新建起阙楼,是沈庆文任命民间工匠以榫卯构造而成的,榫眼与榫眼相结合,试图达到天衣无缝的境界。
秦止戈与沈庆文就站在北门阙楼之中,紫衣男子称赞道:“是蛮不错,我小时候就觉得这城头墙空落落的。”
“过几天小婿要出去一趟,将军派人在这阙楼上挂两行纵幅,并发出公文可好?”
沈庆文在蜀州已然算“高人”,秦止戈却还是比他高出一头,天下第一人自上而下俯视着书生,低沉道:“哦?”
“纵幅右写:新迁南宣之民免徭役赋税三代”
“纵幅左写:陵丘土山沼泽免土地赋税十年”
秦止戈弯弯腰勾勾头,然后仰天大笑道:“你这口气简直大得要吞天,到时候城中涌入上百万邻州农户,你要陈德如何治理?”陈德自然便是那两月前参加秦家婚宴的陈实父亲,南宣城知府大人。
沈庆文默然不语,一脸无辜。
“不过我是挺欣赏这个主意的,你得先把具体章程规划出来。”
白衣书生大袖一挥,豪气道:“好!此举功在千秋,陈德大人当然乐意至极。”
天下第一人挥挥手,望向不远处的青丘:“这件事你自己和他商讨去。”
“还有,你要去哪儿?”
沈庆文眸子中闪过忧虑,低声道:
“淮关有寒疾在身,鸠儿有些担心。”
“这个啊,鬼奵早就跟过去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嗯……对吧?”秦止戈拍了一下掌,二人心照不宣。
沈庆文摇摇头,回应道:“自那次淮关受伤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还是应当见上一面才放心。”
秦止戈点头道:“鸠儿不一起去?”
沈庆文满脸忸怩,尴尬道:“老太不让。”
天下第一人同样尴尬回应道:“我去劝劝我娘?”
“将军怕是去找骂的。”书生说笑道,尽管皮笑肉不笑。
秦止戈不置可否,双手插肩思索片刻,然后拍了拍沈庆文的肩膀:
“那你去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