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道街熙熙攘攘,霎时间,二人沉默不语,来来往往的百姓从他们身旁绕开。
几息后,陈茕冷眼道:“放开。”
……
自古以来,蜀州道的山巅在文人笔下尽是巍峨巉岩,山路在骚客眼里皆是百步九折,此行路当真难于上青天?其实真不然!笔者乐意去攀那峻峭险途,一睹那常人不得见之波澜壮阔罢了。
蜀山脚下,猿啼断还续,笛声下复高。
山峦之间有一条弛道,白衣书生背负盘缠与青衣女子驾马并肩而行。
沈庆文为了早去早回,特地选了脚下这条远离城镇的途径,同时他本身也喜欢走这条人烟稀少的路,应了那句:宁静以致远。
洞庭湖周围的茅屋无人居住,但也不算荒废,想必主人家出了趟远门。
本打算在吕知青家蹭吃蹭喝的沈庆文一下子没了着落,牵着马到湖边饮水,然后气奄奄地趴在茅屋院子中的鸦青木桌上。
青衣女子在洞庭湖边歇息一阵,走向茅屋。
她走过来,与白衣书生共坐在一张长凳上,吓得书生赶紧挪动屁股,尽量离得远一些。
陈茕比起寻常女子要稍稍高一些,皮肉相骨俱是极佳,气韵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如今不知为何,更平添了几分烈性。
相较之下,沈庆文骨相尚可,皮相犹如白玉微瑕,不过正好瑕瑜互见,更显几分人味。
书生咳嗽一声,打破僵局,递给青衣女子一颗辟谷丸,发问道:“你为何非得杀秦止戈?”
一路上总想找机会问她,但女子不曾理会。
这辟谷丸在民间药铺很是寻常,大多只是供镖师走镖时应急用,自然比不上齐云山的灵丹妙药。
显然比起这种硬无味的丹药,沈庆文一路上心心念念的五花肉更美味可口,青衣女子冷漠道:“你没带馒头么?”
白衣书生被逗得满脸憋屈,方才一路上是谁肚子犯嘀咕?
沈庆文苦笑道:“吃这个一样的!还省事。”
陈茕不情愿地接过沈庆文手中黑黢黢的丹丸,一口吃下,仍是没好气道:“那你敬仰秦止戈什么?”
“敬仰……算不上吧,我钦佩他”书生认真道。
青衣瞪眼皱眉道:“因为他在战场上英姿勃发,斩落无数人头?”
白衣书生摇摇头:“不,这没什么好的,战事是所有局面中最愚笨的一种,尸骸铺路毫无热血可言。”
他看向茅屋旁边的棚子,棚子下有担子与木桶,此处无井,想必吕知青这些年喝的是洞庭湖的水。
“但至少他们让我们有底气和邻国使臣坐在一起协商,而不是被擒杀,如今太平盛世的背后,站着他们。”沈庆文肃穆道。
陈茕打个哈切,摊手道:“他可没想这么多。”
“哦?”沈庆文一脸疑问。
“他不过单纯的喜欢施暴罢了,十二年前将陈家赶尽杀绝,不曾协商,冷漠的神情更没有丝毫生气。”
“他热衷的不过是驰骋疆场的快意,戴着英雄面具,耀武扬威,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嘴脸丑恶的盗匪。”
“这个自私的男人……”青衣咬牙切齿。
“盗匪?”沈庆文表情诧异,他首次听闻这种说法。
远处山巅上有猿猱高呜,那座山头住着盛气凌人的蜀之八仙。
……
陈茕眼眶渐渐红润:“他夺走了我活在世上的意义…家人…”
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憔悴的模样,埋下头,趴在鸦青木桌上:“这十二年来我何尝不想寻死?但我要拉上他!”
没了活下去的意义,便找寻死亡的意义。
沈庆文满脸凝重,他知道自己不能伸手去抚慰这位可怜女子,更不能用袖子擦拭她的眼泪。
他诚恳道:“其实还有一条路,我早想对你说,但一直找不到时机。”
“我不做妾!”陈茕趴在桌上坚定道。
书生一时无言以对,哑然失笑,反问道:“谁……谁说要娶你了?嘛,如今你就算杀掉秦止戈又能如何?无非是在陈家谋反的罪名上再添一个祸乱苍生。”
祸乱苍生?
皓月当空,青衣女子抬起头来,眼睛仍有些红肿,却丝毫不影响她倾出豪言壮志。
“那又如何?”
“我陈茕只求秦止戈血债血偿。”
书生苦涩道:“可陈家当真是清白的?曹,陈,公孙,温四大家又有哪些真的参与过谋反?”
陈茕心境渐渐平息,摇头笑答:“我不知道。”
沈庆文托腮道:“也是,那时你不过才八岁,但陈三金总归知道些什么吧?”
青衣女子仍旧冷淡:“与我无关。”
沈庆文见她冥顽不化,皱眉道:“以武犯禁真的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是的。”陈茕瞥了眼书生,目光泛着月光在冷笑。
“做事不符合规矩便会有更大的后患,譬如官场,贪官就会面临砍头,想升官发财,又不走章程办事,靠小伎俩得到的结果是往往是虚作的。”
沈庆文见陈茕目无旁人的姿态,反而释怀起来,含笑道:“我想等我哪天撞上一位如我自己一样神神叨叨的呆子应该也会挺心烦的。”
“嗯哼?你随便说,不用在意我的感受。”青衣女子拨弄着手指,一脸无味。指甲盖在她手上如洞庭湖的水,镀映月霜。
“同理,以武犯禁其实就是以武乱法,我大唐朝六千万人,章法岂能荒乱?蒋公琰希望人们最终能以怀柔的手法处理事物,我如今达不到他的境界,就解决你这件事,倒可以一拼。”
可以一拼?
陈茕端坐起来,正视起这位书生:“但你为什么帮我?我现在之所以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你让人治好了我的伤,我不想欠人情罢了。”
沈庆文拍一拍手,双手插肩道:“我并不是在行善,我想要的是你的承诺。”
青衣女子恍然大悟,冷笑道:“要我替你卖命?做狗?”
沈庆文不置可否,点头低沉道:“你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去找寻十二年前谋逆之乱的蛛丝马迹。”
陈茕拍桌皱眉:“我可没答应你。”
“呼,总觉得自从秦止戈回府后你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初见你时,扯你的秀娟……哦,那时的态度貌似也差不多。”
白衣书生瞄了眼陈茕,她眼神黯淡,低声道:“不要和我这种人交好,免得徒增烦恼,指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沈庆文抬头望向皓月,清夜无尘却有辰,他想了想,一句话从唇齿中脱口而出:“你要向我承诺,自己必须活下去。”
“我让陈家沉冤昭雪,你负责活下去。”
陈茕错愕时,沈庆文咳嗽一声:“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议。”
他跑去推开茅屋竹门,庆幸道:“屋里有席子!”
青衣美人站起身子,愣神道:“幼稚!”
那白衣背影这样说道:“所谓成熟,不过是为人处世时总能镇定自若地找到方便自己的做法罢了。”
他回望陈茕,说笑道:“我宁可笨拙一点。”
青衣女子茫然若失,随后捧腹大笑道:“那好!我向你发誓,我陈茕一定会活下去,直到老死在床上,寿终正寝为至!”
秦淮关独自在黄花山顶喝酒赏夜,遥远的天边有一缕雷迟迟不肯落下,少年疑惑道:“这天象怪哉。”
王昭君身上的阴影渐渐褪去,坐到绛紫长衫少年身边,轻声答道:“约莫是有情人在对天发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