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正街边一家包子铺上,两个男女喝着汤,吃着包子,都说冬日则饮汤,此汤自然不是彼汤,却也能解渴解寒。
“你是从什么时候不喜欢吃折耳根的?”沈庆文含糊道,虽然他自己也不喜欢吃。
“这个……或许从出生开始吧?”陈茕思索道。
沈庆文一脸无所谓,惬意道:“等下我们吃完,去茶馆喝上半旬。”
“随后就到,但一随便随大半天?”陈茕捂住嘴巴,调笑道。
“反正无论如何那老头子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沈庆文咽下一口酱肉包,喝一口饭汤。
“怎么说?”陈茕追问道。
“我们只要赴约了,不管论道输赢与否,那都会落定陈茕还活在世上这个事实,但我们现在要是灰头土脸的溜回南宣城,再若无其事的待在秦府,皇上自然就权当这些是流言蜚语了。”沈庆文淡定地掏出几枚铜子,然后把钱囊放进怀里。
陈茕将书生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道:“其实不然,魁山寺本就是朝廷安放在蜀州的一只爪子,无论如何,朝廷那边都会知道陈茕没死,并且与秦家勾结这件事情。”
“哦!?”沈庆文托腮想了想,随后醍醐灌顶:“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他们为难过你,你一定也开罪了他们,所以他们记恨你,而且似乎也不太喜欢秦家,哦,毕竟秦止戈是出了名的随性而为,不讨这种老顽固欢心倒也不算意外。”沈庆文冷静道,将铜子递给老瘦的店小二。
小二随口一说:“你们谈论的可是方才魁山寺方丈与沈家驸马的论道一事?”
白衣书生疑惑道:“哦?这么快就在城中传开了?”
“嘿,多半还要几个时辰才行,咱这里离城门近,也是听路人说的。”
“嘿,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老先生真是好福气啊。”沈庆文也学着老人随口一句,这先生二字可把店小二给怔忡住了,不比方才那老方丈的浩然之音弱。
“那我们要走了。”沈庆文没功夫热络,话风一转,带着陈茕离开,他现在只想赶紧换掉这身黏糊糊的衣裳。
一路上,陈茕心中疑惑不解,忍不住问道:“在我说魁山寺是朝廷的爪牙之前,为何你明知道是陷阱,还是乐意窜进去?”
“你这个窜字把我说得好猥琐……”沈庆文无奈道,一边环顾街边店铺一边念叨:“那个方丈的品行明明有那么显而易见的缺陷,却大言不惭高高在上,简直侮辱了论道这个词,我为什么要去呢?对啊,为什么一定要去。”
“那是我作为文人的尊严与体面,当初那句天下风教为己任可不是戏言。”
“把你卷进来,我很抱歉。”沈庆文低沉道。
女子哈哈大笑,牵住沈庆文的手,这是她第一次牵他的手,便是这种感觉么?
“明明是我把你卷进来了,你却反而向我道歉,傻子!呆子!”
“傻吗?我刚刚回想了一下,觉得我应该早先发觉这魁山寺与朝廷是一伙的才对。”
“为何这么说?”
“单靠香客钱能修建得出那种通山的气派云梯?!”
“有道理啊!当年我要是知晓这点,也就不会被那群家伙暗算了。”陈茕恍然大悟道。
“还是因为我们的思虑太理所应当了,谨慎的同时,反而忽略掉了这些显而易见的破绽。”沈庆文解释道。
已至响午,魁山上人山人海,蜿蜒长队直通罗汉堂,甚至有士子直接走山路上山,只为一见这热闹场面。大师与大家之间的辩论,在他们看来已是极其盛大精湛的论坛了。
沈庆文换了一身朴实无华的月白长袍,意为月白风清。
他在山脚下,扶住头,郁闷道:“我还想驾马上去,现在能挤上去就不错了。”
陈茕挥挥手,无奈道:“我知道你在想我是不是能送你上去,但不好意思啊,并不是每位习武之人都姓秦,也不是每位武夫都以腾云驾雾作为修炼目的。”
沈庆文直言道:“我懂你意思,有时候道士们飞来飞去看似神气,实战却委实不占优势,比如那次百峰山上百位道士追剑,居然奈何不了秦淮关一人。”那次齐云山追剑让他开了回眼界,从此也有意无意留心了一些江湖通史。
“悟性不错嘛!可惜现在练武已是晚了些。”陈茕打趣道。
沈庆文看准湖边一只小舟,眯眼道:“我们等下去湖上晃悠,你有没有办法在湖面上划出四个字,就写借风而上。”
“可以。”陈茕直接道。
果然,湖上小舟在湖面上划出四个大字,随后湖泊掀起波澜,直送二人到罗汉堂。
和尚们早已将大庭布置好,前来围观者多如牛毛,统统站在寺庙外的斜坡上,更有甚至直接踩在砖瓦上,不过很快就被几位老和尚给请了下来。
魁山寺本就矗立于山脉众山之上,沈庆文与老方丈更是站在魁山寺的最高之台上,受众佛像围绕,堪称顶天立地。
方丈首先发问:“你要如何辩?”
“且慢,晚辈方才想到一首打油诗,很适合贵寺。”
“哦,说说?”老方丈好奇道。不光是他,就连徒子徒孙们也都想听听这打油诗有何玄妙之处。
“日落香残,免去凡心一点,炉熄火尽,务把意马拴牢。”
和尚们琢磨不透,又觉得有点意思,一老人率先踏出,拱手道:“谢先生告诫。”
沈庆文险些憋吐血,强行忍住笑意,懂者自然能看透。
“没了?那便开始吧。”老方丈严肃道,伸出一只手,示意:请
“今日沈某想教各位何为大道不称,大辩不言。”沈庆文环顾四周江湖人士,拱手示意。
“真理无需用语言表达,高明的言论无需言说,人生在世,做人要收敛锋芒,包容万象,不盈不枯,人一旦有虚荣之心,言论就会偏激,没准就给自己带来祸患。”
沈庆文故作摇头晃脑,补充道:“我当然知道大家听不进去,大道至简,此为最简。”
老方丈冷笑道:“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那你在这里洋洋洒洒难道是为了混淆视听?沈大人好大的口气,一下子把论道的含义抹杀掉了,让我如何回应?”
沈庆文笑吟吟道:“方丈要是认为晚辈所言有误,那继续论下去便是,还未分胜负,污蔑对手与泼妇骂街有何异?”
“呵,歪理邪说,无法与大道媲美。”老方丈光头一撇,满脸不屑:“有时候人也需要一些变通,大道当言则言,何须藏在腹中?”
“那晚辈接着说下去,在人生命途中,有很多人都会提炼出为人处世的技巧,投机取巧,以求事半功倍,殊不知,大巧若拙,摒弃巧机,才是大智之人。”
老方丈点点头,单手立掌,一手负背:“心无杂念,这也是我寺的真理之一,与你所言大同小异。”
“是吗?魁山寺庙为朝廷办事以图私利,何来心无杂念?”沈庆文挑起柳叶眉,训斥道。
老方丈身着袈裟并不金贵,他直言道:“此事与你何干?效忠朝廷又有何不对?我寺学说乃是先皇亲封的正统佛学,你不但信口雌黄,还想忤逆犯上么?”
“晚辈只是陈述实情罢了,道傍之筑却能如此义正言辞,方丈不愧是佛道高人。”佛道二字,沈庆文故意放高声调,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陈茕在台下被二人逗得哭笑不得,这沈庆文也太狠了,一上来就把人家能说的话给封死了,这让人如何反驳?
沈庆文追问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您今早一上来便要替天行道,何来慈悲可言?佛说,芥子纳须弥,您可曾做到?”
老方丈指着月白大袍书生,笑骂道:“那你呢?带着那个早该死在十二年前的余孽,心慈手软自作茧!”
“余孽?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因为她姓陈,所以就不能在夜里像个小丫头那样哭哭啼啼么?”
“因为她姓陈,难道就不能大大咧咧的捧腹大笑么?”
“她把不喜欢的折耳根挑进我的碗里,她总说我是个呆子傻子,她厨艺很高,她会得意忘形,她会意懒心灰,她有时旁若无人,有时嬉笑怒骂,她比很多人都更懂仁义二字,她为何就不能好好活着,像个黄花姑娘,像个武林大侠,像个窈窕淑女,像个巾帼女将。”
“我认为这些都是可以的。”
沈庆文坦言道,他的脊梁骨一直坚挺,从未折腰。
“放肆!胆敢蛊惑人心,反贼当诛那是先皇明旨!如今先皇入陵不过三载,便敢公然挑衅,看来秦家果真个个无法无天,欠缺教化!”老方丈恫吓道,一掌拍向书生。
陈茕还未从刚才沈庆文的言论中回过神来,恍惚间,书生即将受创。
此掌就算沈庆文命大硬撑下来,也是非死即残。
有一剑,名龙泉,自南宣而来,到朝歌而去,本不经遂宁,却有一缕余气飞驰而至,洗去老僧毕生修为,仍未止,又掠过阆中城,刮破江南烟雨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