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知府副堂,颜仲永,程简夫,秦淮关,鬼奵,王昭君五人周旋而坐,前后门窗尽开,敞快风花间酒,何不逍遥又自在?
燕乐歌舞,翠衣丫鬟端坐古琴前,拨转丝桐之音,宽广深沉,余音悠远。
舞女歌伎共舞,腰肢曼妙,玉手诱足。忽的,箜篌排箫争鸣,舞女脚步轻盈迅捷,歌伎香手端庄温雅。
程简夫吩咐管家取来一支蛇纹玉笛,奏乐助兴。
秦淮关悄悄对身旁的王昭君嘀咕道:“还别说,这胖子肺气大,笛子吹得悠长沉稳,简直妙啊。”
王昭君摇摇头,端起一壶太白酒,吞饮而尽。
绛紫长衫少年哭丧着脸对身旁的茶白素绾公子哥惆怅道:“我姐这是咋了?”
颜仲永摇摇头,闻着酒香醇厚的太白酒,估摸道:“约莫是喝醉了吧。”
鬼奵端起太白酒,爽快一饮,入口甘美净爽,齿牙春色,欢喜道:“确实是难得的好酒。”
随后是百越酋阳摆手舞,舞中蕴含神话传说,可惜堂中只有十数人,颜仲永曾记得,在李莫愁的千叟宴上,朝歌宫廷有成千上万人击大鼓,鸣大锣,踢脚摆手,偏跹进退,气势宏浑壮阔,动人心魄。
摆手舞那时起便扬名天下,如今已过十数载,富庶人家摆宴席,皆可请百越乐师之人前来助兴。
舞者乐师哄堂大笑,程简夫放下笛子,坐在颜仲永身旁,安分守己。
王昭君则心事重重,两眼失神,秦淮关讪皮讪脸地跑去跟王昭君解释,浅笑道:“会跳踏娘摇的舞女已经在路上了,最多再等一炷香。”
花青衣裳美人浑身酒气,推开少年。
忽的,庭外莺声燕语,秦淮关赶紧问道:“仲永,这便是踏娘摇么?”
颜仲永满脸茫然,程简夫抿一口酒,淡然接话道:“她们是梨圆弟子,曾经在皇宫宜春北苑受人调教过,还得到了当今皇上的赞赏,本是我重金请来为我爹贺寿的。”
秦淮关轻点头,王昭君脸颊醺红,迷糊道:“据说唐朝的音声人每三年考一次试,他们三年内要学会极难的五十支曲子。”
颜仲永以茶代酒,笑谈道:“提起音试,我在朝歌结识过两位习师大人,一位叫张野狐,本是先皇亲封的太保,如今皇上还未立太子,此老仍官居三品光禄大夫,另一位叫黄幡绰,霓裳羽衣的编曲人,如今沉醉于参军戏。”
陈简夫眉宇一挑,将酒抖在地上,惊愕道:“大哥厉害啊!果然一离开这鬼地方,颜哥的才华立马就被相中了。”
颜仲永摇摇头,老气横秋道:“泛泛之交罢了,他们二老只是偶尔到翰林院乐坊查勘而已。”
“翰林乐坊……嘶,憧憬啊!”
梨园女弟子们颈戴朝珠,束男装,唱起《女驸马》,先是眉花眼笑,然后慷慨激昂。
鬼奵边看边托腮,恍然大悟道:“女驸马?对啊!我也可以娶老大啊!”
秦淮关叩指轻敲鬼奵的脑袋,唠叨起来:“我是老大,你是老二,花鲛是老三,我可以娶你,但你只能娶花鲛。”
鬼奵嘟囔嘴,戏谑道:“我才不要娶花鲛呢!他太弱了!简直不值一提!”
秦淮关捧腹大笑,幸灾乐祸道:“花鲛听到后又该找你切磋了。”
“然后我再揍他一顿!”
王昭君已在地板上侧抱身子昏醉过去。
她醒来时,歌舞已罢,见那踏娘摇的舞女载笑载言,从后门离去,顿时绿惨红销,转身嗔怒道:“秦淮关!”
少年挠挠后脑勺,无奈道:“她们已经跳过四遍了,可你怎么也叫不醒。”
美人闷气横生,竟扶着扇门踉跄而出,她拈花做簪,披柳做裟,舔尝绛唇,婉转香手,踏出玉足,好似自己为自己舞一曲踏娘摇,尽管无曲无伴。
秦淮关摇摇头,无曲无伴?不见得!庭中,寿山石在南,美人倚在其上。
留连戏蝶时时舞,此为伴,自在娇莺恰恰啼,此为曲。
程简夫眼神炙热,那目光绝非垂涎美色,他自幼沉迷歌舞,自视尽览天下名舞,可今日美人所舞,绝不曾见过。
她绣鞋一翩,沉砾留空,春风拂过青丝,好似万里长江连延,连娟细眉,如锦绣河山娇媚。
若说在秦府的她如二月里的凤凰花,那么此刻,她便是少年心中的青鸾鸟。
夕阳在留恋,黄昏在打扰。
副堂,少年目光炯炯,一旁的颜仲永停下倒茶的手,感慨道:
“如此璀璨的花朵,若是有人把她摘入怀中,让她香消玉殒,我认为是一种罪。”
秦淮关一脸错愕,端起太白酒,水波倒映出少年的眼眸,他呆愣道:“是么?”
“没错!”颜仲永眼神坚毅。
秦淮关饮下杯中酒,神情失落,低沉道:“看来我不是一个善于斟酌他人情感的人。”
颜仲永望着院中美人,放下茶杯,端起酒壶,大口吞饮。
鬼奵举手捂住少年的额头,试图抚平他的眉头,轻念着:“但你却能撩拨她的心弦,哪怕是我这种……妖孽。”
“你才不是妖孽,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少年倒在鬼奵腿上,这样说道。
……
阆中城,沈庆文越过嵯峨的蟠龙山,据山夫说蟠龙山龙脉聚结,曾有来龙腾跃而至,可抵寒风,迎暖流。
二人登上滕王阁,凭栏至高处,一霎时,疾风春色,山清水秀。
陈茕已换了身苍青大袍,沈庆文则身着黛蓝衣衫。
今日他一走便是二十里,翻山越岭,跋山也涉水,曾晕倒过两次。陈茕则既当爹又当娘,力图将他照料周道。
他腿脚酸疼却不坐,得意的春风亲拂他的脸颊,撩拨发髻外的青丝。
她倚在沈庆文身旁,撑着脸注视着他,打趣道:“明明累得都快站不直了,还要爬上这座楼耍威风,图什么呢?”
沈庆文笑说道:“登楼赏景,若非要说图什么,那便是一饱眼福吧。”
陈茕望向阁楼远处的崎岖河山,轻叹道:“你忘了我们为什么出行么?”
沈庆文凝视着陈茕,哑然道:“太阳都快下山了,继续走下去咱们又得睡在荒郊野外,这里好歹是座楼啊。”
苍青袍女子知道自己嘴皮子赢不了这个书生,干脆不反驳,免得被欺负。
寂静良久后,沈庆文望向夕阳,感怀道:“这段时间的经历,让我悟出一句话来。”
陈茕变脸变色,背倚在扶栏上,难堪道:“又来咯!”
沈庆文字自说自的,字正腔圆道:“夫三尺之险,空车不能登,何也?峻故也,险以远,重涉载道,何也?陵迟故也”
女子茫然却振振有词道:“听不懂!小女子八岁便背井离乡,委实没来得及看书,先生可否细讲一些?”
书生见陈茕难得迎合自己,认真道:“三尺之丘,空车不能登,是因其陡峭,高山峻岭,仍能负重而行,为何?坡缓渐进也。”
苍青袍女子顿时出戏,挑眉道:“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个道理!”却见沈庆文不吭不响。
那书生寄情于夕阳山水,豪迈道:“昔有古人润物无声,今有庆文重载涉道,何道?以身应道!”
……
陈茕心起疑惑,迟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段时间总感觉你对什么都沾边,而且似乎还挺精通嘛。”
沈庆文递给陈茕一颗辟谷丸,一壶水,理所当然道:“我爹说做事情做一样就得像一样,所以我写文章,作诗词,谋兵法,奇门遁甲之道,天经地纬之势,样样熟稔。”
陈茕面迎春风,淡笑道:“你爹没教你要做人要谦虚么,不过既然如此,直接去将门家当幕僚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当官?”
“我爹说,侠以小者,行侠仗义,侠以大者,泽国安民,所以我治国安邦,自当私德无亏。”
那女子接过干粮,无奈且无趣道:“听着都累。”
沈庆文含入一口辟谷丸,感叹道:“是啊,何曾不累。”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汗水本就是人的寻常往复,我至少还能留得身后名,有什么不好呢?”
“嗯哼?”
“那么,让我也分一杯羹吧,沈大人。”
陈茕戏说道,心头肉正悄然颤动。
“行啊,陈……”
“陈大人。”
……
曾有赤壁之客吹洞箫,笛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今有王昭君醉酒起舞,如凄似美,逆来顺受,可入史册,后世名曰-《昭君出塞》
江城长史府,花青衣裳美人已酣睡在少年怀中,奈何,少年却合不上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