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关已让沈庆文将王昭君带返秦家,毕竟此刻流民与江城双方都在铤而走险,一方想揭竿起义,一方想安抚局势,起义随时可能在华夏大地上迸发,祸起萧墙。
而沈庆文如何先手推行怀柔政策,这归根结底还是得先打入江城官场以及流民内部,窥探其思虑与主张,于是秦淮关便先行去江城查勘情况。
秦淮关与沈庆文在阆中城官道栖山河分别前,特意让书生给他写了一幅《一朝氏》的楷书,虽是楷书,笔法却鸾翱凤翥,显尽书生春风得意。
沈庆文听说秦淮关是要将《一朝氏》送给那位江城友人时,又特意写了一幅隶书,内容皆是近来跋山涉水时的所感所得。
秦淮关最后给这还算有些担待的师父送了个笑脸,示意:一路走好
泥融飞燕子,春风花草香
可惜的是,沈庆文一行人还未到遂宁,天上就泼下飘蓬大雨,玩弄这三人。
一夜冷雨后,弱不禁风的沈才子染上风寒,王昭君本提议返回不远处的阆中城大观乡,找大夫治病,无奈沈庆文倔强得很,硬是让陈茕接着赶往南宣城。
马车攀过陵阙遍布的山丘,沈庆文虚弱地躺在车厢里头,王昭君坐在另一头,花青衣裳美人轻声问道:“何必呢,世上安得两全法。”
沈庆文脑袋昏热,摇摇头,轻笑道:“事事皆有两全法。”
王昭君凝视着沈庆文,车厢外又掀起狂风暴雨,立夏时节总是容易下大雨,沈庆文是喜欢雨的,也喜欢听着雨声睡觉,儿时老宅子的篱笆外唰唰嗒嗒,而那老房屋虽缝缝补补,但温和安逸,他常常透过窗外望着百里溪的急湍,听着锦鸡在屋棚下高鸣两三声,那便是悠闲惬意的时光。
但当下的雨来得不太是时候,道上泥淖常常陷住车轱辘,车厢外的陈茕不知道有多想撕裂这风雨交加,她满脸乱布青丝,猖獗的雨水疯狂审问着她的意识,她察觉到书生的目光,回眸一笑,摄人魂魄。
沈庆文脸上通红,呢喃道:“竹杖芒鞋轻胜马,哪胜得过此狂花。”
可这醉意,到底是风寒在敲打。
沿路,陈茕寻到一座二龙庙,待雨停后,王昭君负责照料沈庆文,陈茕在附近山林摘寻药草,她八岁便开始浪迹天涯,颠沛流离的生活,只要能活着,她什么都肯学。
她在山脚土地稀松处挖到几枚羌活,此草呈伞状,根茎有散寒褪湿之效。
蜀州的土地不产白芷也不栽防风,这两种草褪寒极佳,所幸的是山坡处有桔梗、川芎,也俱是上好的草药。
二龙庙的佛像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如同这破烂不堪的庙宇,年迈衰老,无人问津。
骤雨初歇,气候回暖,沈庆文席跪在禅坐上,倚靠着佛台边。
王昭君在杨柳河畔淘了一壶河水,回来后,见书生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发热。
她喂了沈庆文一口,然后赶忙扶着书生回到马车,这山庙委实不如马车,马儿跪坐在地上,体态疲乏。
王昭君拂开车帘,一边将书生搀扶上车厢,一边好声好气提醒道:“其实流民起义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
沈庆文声音微弱,却玩笑道:“给染风寒的人喝凉水,昭君姑娘待人之道非人道。”
王昭君掩嘴一笑,沈庆文平躺着,朝王昭君说道:
“那些流民蜷缩在繁华盛景下的泥淖里,将他们逼上绝路的不是哪位权贵,哪方势力,而是这个只顾着粉饰太平是朝代。”
沈庆文声音微弱,却坚定不移。
“起义是整个朝代悲剧的聚结,也是新朝代的序幕。”
“姑娘可以想象一下餐餐啃树皮,摘野果的日子,想象一下日日磕叩求打赏的卑微姿态,想象一下年年劳碌奔波,风雨兼程,而这些只是为了那点微薄的生计,有些穷人买二两面粉,伴着井水咽下,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而有些人随手就是几百上千两银子,挥霍无度,豪绅一掷死千民,这难道只是我在一朝氏中为了韵调而作的无病呻吟么?”
沈庆文的语气并不肃穆,甚至有些玩味与讽刺。
王昭君小腿一提,踏入车厢,坐在沈庆文旁边,无奈道:“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负担,但禀告李昭渊,让他大刀阔斧地解决此事,不是也行么?”
沈庆文坐起来,倚在车壁上,摇头道:“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皇上松散了民心,若是再以暴制暴强行镇压,日后必定酝酿更大的动荡。”
“世人都说君权神授,可李昭渊就算是神也倒还好,无非是拥有力量,但他若是把自己当做至高无上,不可忤逆的上等人,那便是麻烦事,在我离京前,有一次朝议上,他以敦煌城七万百姓换掉了于阗十万百姓,竟然能笑出声来,我那时在乾坤殿听得毛骨悚然,想必和我一样的也不少。”
王昭君一脸后怕,坐在沈庆文身旁:“还好如今的李昭渊爱美人不爱江山,否则天下哪有安土可言。”
沈庆文孱弱的身子微微舒展,仰头道:
“不对,他眼光毒辣,一眼相中蒋公琰,樊院长说李昭渊当时是霁颜之笑,也许是我不太擅长斟酌他人情感吧,但他确实不显残暴,不颂武力,其实他本可以做一位明哲保身的贤君……不对,其实他现在也可以做一位明君,这和赵书怀没有关系。”
王昭君一脸呆滞,车厢外的柳树枝上有布谷鸟在啼叫。
“他若是生在九国博弈间,我想,历史的天平会不可避免的倒向他。”书生用手拂开车窗,春气渗入车厢中,他的眸子多了一丝精神气。
王昭君深思一会儿,注视着赏鸟的沈庆文,轻笑道:“我懂沈大人的思虑,总之用武力逼迫自己的百姓就范是无稽之谈,对吧?”
沈庆文没有回头:“所以才不能让他知道民间有谋反势力,他太好猜了,比陈茕还好猜。”他渐渐回头,回以轻笑。
忽然,苍白袍女子拉开车帘,见这对男女相互对视,有说有笑,顿时祥怒道:“我很好猜么?”
沈庆文本就满头热汗,陈茕这一问,书生又是虚汗不止。
陈茕见书生神情呆愣,挥挥手,不耐烦道:“算了,看你生病的份上,就不教训你了,我生火煎药去。”
女子合上车帘,手提药草走向寺庙,心存悸动,她扪心自问道:“真的那么好猜么?”
王昭君也下车去帮忙,回头向车里人嘱咐道:“我虽然不喜欢死人,但我认为横死是无法避免的。”
沈庆文在车厢中轻笑道:“我也曾这样以为,直到认识了蒋公琰。”
“他说,民众其实不怕吃不上饭,不怕光着脚,不怕衣不遍体,甚至不怕死,他们怕的是看不到前途,他们怕的是那卑贱二字,他们怕的是将来与世世代代都会陷在脚下泥淖中去,愈来愈深。”
王昭君嗯哼一声,习以为常。
“我觉得秦淮关在江城的那位朋友说得很好,我们如今的出路看似很多,实则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