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知下山回到淮山书院时,已经快要开始早课,院中来往的女学们,正前往各处教院准备上课,她们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结伴而行,或手抱书袋一脸平静的单独行走,彼此交错而过皆稍点头见礼,少女们俱是静好有仪,通身知书达礼的学院风仪。
一个身穿书院统一的水绿色常服的秀丽少女,抱着书袋正不徐不疾地行出伴池曲廊,远远见到回知不语先笑。
“回知,你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刚从山长那里过来,山长有事找你。”少女道。
本要回屋拿课本去上课的回知,闻言顿步,折转身:“那我先去山长那里一趟,钟鱼,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上课,还要烦劳你和唐先生说一声。”
名叫钟鱼的少女点点头,应承道:“我省得,你去吧,我会和先生知会一声。”
回知拱手行礼:“多谢你。”
钟鱼抱着书袋站在原处,目送回知远去,但见回知身影纤腰若素,延颈秀项,一步一行绰约多姿,从头到足皆是一副天姿得厚的美人骨态,令人艳羡。
回想起回知当初堪堪出现在书院时,引起书院上下的惊叹和围观的场景,那一刻,众人心里皆是惊赞。
见之,方知有美如斯,方知何为倾国倾城。
钟鱼怔愣出神片刻,吁了一口气,掩下眼底的几分羡慕几分嫉妒,才转身继续往教院走。
一入山长拾花山人居住的园子,首先见到几只巨大的涂釉青缸,蓄水养着翠屏草、水莲和锦鲤,斑驳的石墙角,错落置着大大小小几十个不同造型的花盆陶瓮,种着各色兰草花卉,生机盎然的花浓叶翠,屋侧是数十株“岁寒三友”环簇而生,郁郁葱葱风摇怡然。
之前下过春雨,地上苔如洇茵,青阶润似苍玉,提着裙裾回知小心迈上湿滑的木质月台,抚袖行拱礼道:“回知拜见山长。”
几声细碎的咳声后,屋里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不必多礼,进来吧。”
“回知师姐,您来了。”山长的女侍童蛐蛐笑容可掬的从屋中迎出来。
“蛐蛐,山长身体可好些了?”回知温和的抚抚小姑娘的脑袋。
小姑娘才八、九岁的年纪,比小年还要小上几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年天寒地冻的冬日里,被人遗弃在书院门口,差点没被冻死,被守门的婆婆捡回书院时,青紫着小脸哭声细小得几乎无声,还以为要活不了了。是山长用羊奶喂养她,又请医为她医治才将她救活,半女半徒的一直养在身边,怕养不好长不大,还学着农野乡人,给她取了个粗名儿,蛐蛐。
蛐蛐噘嘴数落:“少咳些了,就是才一好点儿,山长夜里又看书到半夜,催她几次了还不歇息,这不好,太不好了。”
回知笑笑刚要说话,屏风后已经传来山长哭笑不得的嗔怨:“明明是个小小的人儿,怎的就你话多。”
也就是晓得山长瞧不到,小姑娘不服气的鼓起脸朝屏风吐吐舌,转而嬉笑着对回知道:“回知师姐先进去,我给您端茶去,昨日季妍师姐家里来人看她,送了不少好物,季妍师姐给山长送了些,其中有个叫炙饵的点心,可好吃了,我拿给您尝尝。”
回知捏捏她的嫩脸道了谢,然后莲步轻移越过屏风,走进内屋,只见一个四十有余的美貌妇人,披衣坐在云窗侧的竹榻上,简发素簪不施脂粉,依着榻几手拿书卷正在翻看。小几上的丹红盌燃着盘香,香烟缭绕,清雅的草合香氤氲满室,春风吹透悬在窗边的轻縠,一室闲静。
美妇人一双眼温润有泽,比之容貌更出色的是她的气质,蕴藉高雅,满身书卷之韵,让人见之心觉舒畅。
“山长。”回知见礼。
李辞浅微笑着放下书,招手:“来,回知,坐到我身边来。”
拾花山人李辞浅,是巨宗大族李氏女,不但出身名门,身份高贵,而且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才女之名远扬九州。十八岁时,嫁与惊才绝艳同是当世少年名士的巨阀谢家的嫡长子谢蠡,两人少年夫妻初识情爱,又一样的才华横溢,并志趣相同爱好相投,所以婚后恩爱异常。可是苍天不仁不从人愿,二年后谢蠡死于急症,李辞浅伤心欲绝,几欲随夫君一同赴死,被母亲苦苦哭劝后方才罢了死意,却誓不再嫁。
寡居宅中时,李辞浅忆起当年夫妻相处品事论世时,谢蠡怜悯世道待女子苛刻,女子生存格外不易,他心有大同大识,曾说要建立女子书院,让天下女子破昧识知,能有更好的生存能力,更强大的自我依仗。
忆起夫君的高尚情怀,李辞浅就起了心念,决心承夫君遗愿,办所专招女学生的女子书院,收教有心向学,想要改变身为女子卑微命运的女学生。
书院禀承的教条就是,只要愿意学,有教无类,不限身份,不拘门第。
后来李辞浅倾尽家财购山置地,用了三年时间建起了淮山书院,又走遍大晋国土,不辞劳苦的寻访志同道合的,有心教导天下女子学识技艺的女名师和女大家做先生。
与其他书院不同,淮山书院教的不仅仅是传统学艺,其他杂工百技也无一不教,因为在李辞浅看来,人各有所长,各有天赋,学文习赋不成的人,或擅长医药之理,能够一学就会;不通棋艺书画的,也许对数学或工制有天赋,能举一反三,只要肯学,愿意去学,各人总会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生存之路。而且,各行各业,世间百艺千技,无论哪一行当,不管多么低微平凡,一旦通达巅峰亦可成宗,一样能流芳百世人人传颂,并非没有扬名天下的可能。
正是李辞浅这种不墨守成规,超越世俗跳出狭隘框定的眼界和理念,培养出许多在各行各业尽展才华而大放光彩的女学生,她们以女子之身,在各领域多有造诣,取得不输男子的优异成绩,也让淮山书院口碑广传,建立不过短短二十多年,就与另外四家百年传承的书院齐名,成为天下闻名的五大书院之一。
李辞浅这种眼光超前,胸襟宽广,有大志的林下风气奇女子,回知是既敬佩又崇拜,怀着深深地憧憬去仰望的。对她而言,李辞浅犹如一道明光无不照引,她学识渊博,博通睿智,心怀格局,这些无一不影响着回知,让回知在处事上,有参照有对比,引她领悟更宽广的思想天地,看到更长远的人生格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一个足够优秀的人,无需刻意去做什么,她的处世态度和人格魅力,就能影响他人的想法和心态,引导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人,寻回自我价值,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
回知应声恭敬的坐在李辞浅的对面,关心的问:“山人,身体好些了吗?”
轻咳几声,李辞浅摆摆手:“无事,老毛病了,每年入春换季总要咳几天,只能养着调理,并无大碍。”
回知将小几上的药茶碗推近她,殷切劝:“山人还是要多保重身体,蛐蛐也很担心您。”
“小小年纪的,她就这般的爱多心操扰。”虽然话是抱怨,可李辞浅嘴角的笑极软和,眸光温煦。
“这段时间还天天去爬山吗?”话又一转,她问回知。
回知点头:“是,还在坚持爬,说来多谢山长的指点,经过这段时间,我不但想通了很多事,身体也强健许多,真是好处极大。”
李辞浅欣慰的看着她:“你是个极有悟性的孩子,只要稍微点一点,就会通明透彻,所以有今日的你,起到最重要作用的其实还是你自己的心性,而我,并无做什么;水流倾而下,并无关山势,只因水要流,势要走,既便山倒,水依然要流。”
回知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没有李辞浅的点悟,她也许还在自以为看透了,放下了,实则依然心藏忿意的嘲弄世事无常,自叹身不由己,感怀人愿难遂,唏嘘诸道难为,困顿在各种悲秋悯人的狭窄眼界里,自作心孽。
想当初,她不远千里而来,拜见拾花山人李辞浅,恳请收她入学就读淮山书院。
李辞浅亲自见了她,静静地打量她许久,之后叫回知写下一个当时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里的字,回知写下一个“理”字。
李辞浅拿着字端详半晌,叹了口气,说了句:‘心有所累,穷理难装,不通不入,究究难同。’
然后李辞浅收下回知,却没有安排回知入班学习,只是叫回知先什么也不用去学,只每天早上去攀爬淮山,等到能登上山顶并坚持一个月后,由李辞浅亲自考察她,李辞浅觉得可以了,再正式给她编入班课安排先生教导,让回知真正成为淮山书院的女学生。
当时回知不懂李辞浅这么做的意思,但是为了进书院学习,回知只能照做,于是天天早起去爬山,再难受也不断逼迫自己坚持下去,不断压榨自己的体力、毅力和耐力的极限。每一天都比昨天多爬一点,今日又比前一天更坚持久一些,一天比一天更好,这个逼迫自己的过程,让回知逐日锻炼了意志力,心态也慢慢转变。
等到那天回知终于登上淮山山顶时,站在山巅鸟瞰艳丽绮美的夕阳晚霞下,连绵起伏的奇峰峻岭,万里无垠的壮丽山色,她突然明白了李辞浅的那句话,明白了李辞浅这么做的意义。
看着眼前大自然的瑰丽美景,回知惊呆了,半晌,慢慢地笑出了声,之后不顾形象的越笑越大声,笑得格外的畅意,格外痛快,一扫心臆阴霾,弃尽昨日种种晦暗,整个人由内之外,无比轻松。
当日回到淮山书院,李辞浅正式收录回知为书院女学。
“山长不矜不伐太谦和了,无论如何,没有山长,回知未知以为明,信又从何生?对我而言,山长的教导点拨,一生受益无穷,”回知感激的道。
李辞浅微微一笑,并不在刻意去谦逊什么,受不受教,悟不悟理,真的是看个人心性的,而且现在的明,不等于今后的晓,诱惑太多,人心易变,能从始至终的坚持做到一生慎初抱朴太难了,只能且行且看,不到人生的最后,对那个人说什么断论都是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