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二人走远,岑含蓦地腿一软,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乐心吃了一惊,看着他想说些甚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终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岑含疲乏地摆了摆手,强笑道:“你也且先回罢,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乐心虽然不放心,但他既已这么说,再说甚么都是无济于事,只得道:“你若实在难受,就大声喊出来,莫憋在心里。”
岑含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乐心暗自唏嘘,转身跨上乌骓,几声呼喝绝尘而去。
一时周围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岑含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呆呆出神,整个人如同停滞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甚么东西拱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白鹿。
岑含脑中一片茫然,心中却是压抑无比,只觉憋闷欲死,不由对白鹿道:“鹿兄,驮着兄弟跑一阵罢。”说着翻身而上,白鹿通灵,虽不懂人言,却能领会他的意思,长嘶声中足下猛然发力,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这一路狂奔往西是一片旷野,当年自己与洛飞烟偷逃出谷时,便是在此处望见的洛阳城。白鹿越奔越快,带起惊人风势,耳畔声如狂吼,冷风灌袍凉意钻心,直欲渗入骨髓,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仿佛一切压抑沉重都已在冷风中冻结。
白鹿许久未如此竭尽全力,一时跑发了性,倏忽间一个急转,骤然由西而北,直如一道闪电。岑含神不守舍,全无平时洞察入微的灵觉,猝不及防之下竟被甩飞出去,所幸他武功已达应物自然之境,背一触地便本能卸去了撞击之力,只是反应远逊往日,就势滚出老远,沾了一身泥垢,形状颇为狼狈。白鹿背上一轻便已惊觉,早调头跑了回来,一双乌溜的大眼望着岑含,里面写满了费解。
岑含有些木然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些微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黑,于是驾着白鹿,慢悠悠往城门来。不料走到西门前却发现城门紧闭,原来早已宵禁,于是又在城门边呆坐一晚,等第二日城门开才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府中,不及除去衣裤,便一头倒在自己床上。
这一睡竟是一场大病,接连三日高烧不退,吓得众人手忙脚乱,亏乐心去左氏医馆请来左空,来安了众人的心。果然药到病除,到第四日烧终于是退了下去,岑含也悠悠醒转,众人心惊之余问起病情,左空只轻描淡写说了句偶感风寒,便将乐心拉到一边去开方子抓药。
岑含却不知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只觉浑身乏力,一睁眼见所有人都围在床前,当场怔住。等明白过来顿觉尴尬,随便糊弄了两句过去,因他大病未愈尚需静养,众人见他无事了,也就不便多作打扰,纷纷告辞去了。
到了正午,一碗薄粥下肚,呼延擎苍又来探望。岑含看他神色就知他有话要说,便屏退下人,兄弟二人出生入死多年,此时相对竟生出几分尴尬,良久,呼延擎苍才深吸一口气,道:“大哥,兄弟这些年追随你,早已视你如亲兄,更敬你如师长,从未想过要与你争甚么。若是你也喜欢……”话没说完,忽听岑含轻喝道:“打住了!”
呼延擎苍一怔,话顿时说不下去。
“咱们兄弟一向是坦诚相见,这回也不例外。没错,我是也喜欢兰儿,”岑含嘴里泛起一丝苦涩,“但她喜欢的是你,这便已足够。”
呼延擎苍本来已下定决心,但岑含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自己先前鼓足的勇气击得粉碎。若论武艺,十个呼延擎苍也不及半个岑含,但若说对施兰的真心,呼延擎苍绝不比岑含逊色半分。
这个“让”字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但自己以后又要怎么再面对这个大哥?
岑含眼神稍稍明亮了一些,接道:“我已知道你今日来是为甚么,你也该已明白我的意思。人非死物,有自己的心意,岂是你说让就能让?你们既两情相悦,我纵然强抢又能有甚么用?若是兰儿的心在我这,又何须你来让呢?”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岑含的手却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呼延擎苍却没看见,只低着头道:“我明白。”
岑含微笑道:“既然明白了,就别多想了,马上要当新郎的人,这么垂头丧气的算怎么回事?要笑!我这一病耽搁必然不少时日,你自己要多担待些,等我好了便给你们正正经经张罗起来!”
呼延擎苍勉强挤出个笑容,却没比哭好看多少。
岑含心一颤,强笑道:“你这笑得也太难看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历的风浪还少么?难道这么点事也过不去?记住,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不入第三人耳。从今往后,你只需好好真心待兰儿,便算对得起我了!”
呼延擎苍心中一震,道:“一定!只需我活着,便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岑含一拍他肩道:“这不就对了?去罢,我再睡会儿。”
呼延擎苍的笑容终于自然起来,转身出门时人也变得挺拔了许多。
但岑含的眼神却黯了下来。
这感觉何其熟悉,当年洛飞烟如此,如今施兰也是如此,就如同一个诅咒。自己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无法让痛楚减少半分。
放手,又谈何容易?
午后没多久又有人来,这回却是乐心,亲手端了碗药进来。
岑含心中感激,嘴上却打趣道:“兵部侍郎亲自端药,我这福气也是没谁了。”
乐心神色古怪,瞅了他一阵道:“你真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
岑含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强笑道:“不是说就是一场风寒么?”
乐心眼一瞪:“风寒你个鬼!打仗时多的是比这更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风寒?”
岑含怔了怔,苦笑道:“我都这样了,你就别补刀了。我承认,我是心念松了才让病气趁虚而入,换作平时这点风确实算不得甚么。”
乐心把药递过去,给他接过喝了,才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下岑含真愣了,茫然道:“那是哪个?”
乐心看他神情不似作为,面色才稍稍缓和下来,皱眉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怎么说?”
“左夫子说你身上有多处脏腑和经络暗伤,而且都已不轻,只是眼下暂时无碍。但若一直放任不管,迟早会要了你这条命。”
岑含听得心惊,低头沉思了一阵,才摇头道:“是我太托大了。”
乐心忍不住道:“甚么意思?”
岑含道:“我自三年前出谷,这三年来斗了无数高手。抛开别的不提,单是耶律玄、墨商、朱子暮,哪个不是要置生死于度外才能面对?虽然都侥幸赢了下来,但又怎么可能分毫无损?这些伤多半就是在与他们交手的时候留下来的,更别提其他大大小小的战斗,身子怕是早已千疮百孔。只是眼下人还年轻,气血正旺,才压制住了而已,长此以往势必身上的伤会越来越多,而随着年岁见长气血却会日渐虚弱,迟早积重难返,难以挽救。”
乐心道:“左夫子也是这么说的。”
岑含点了点头,忽笑道:“所以他也该给你看过了罢?这未来女婿的命总是很金贵的。”
乐心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多管管自己?”
“你就说看没看罢?”
“看了,药也开了!”乐心扶额道:“就是让我这么个看着比牛还壮的人没事天天喝药,感觉真是别扭。”
“还不是为了小命?我也得赶紧好起来,擎苍和兰儿的婚事,还需要咱们两个做兄长的出大力呢!”
乐心神色复杂:“你……没事罢?”
岑含叹道:“怎么会没事?但一个人有事,总好过三个人都有事。这是命。”
乐心默然,又闲聊了两句,才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