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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杨尚仁。或者说,”墨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如今该叫他钟离叹。”

镇州城外西去数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小村落,人烟稀少,田地却不错。

这是“墨宗”的产业之一,乱世中要维持偌大一个帮派,粮食自是必不可少的。远远望去,田间四五个农夫正干着农活,其中一个身影似曾相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墨商叹道:“你为何不让他自己来说?”

岑含略一沉默,点头道:“好。”

墨商微笑道:“我替他谢谢你。”说完往田间走去,走到杨尚仁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杨尚仁目光便转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这边的一人一鹿,过了好一阵才似回过神来,往这边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岑含才看明白,这人确实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城府心机深沉的杨大公子。这张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当初那样从容,但这双眼中却已没有那时的混沌。

这是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

“我已经离开杨家了。”

岑含大感意外,道:“为甚么?”

杨尚仁就着地面直接坐了下来,缓缓道:“我从小被父亲寄以厚望,以光复大隋为终身大任,习文练武,悉心栽培。论才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论武艺,更是精纯的童子功夫,兼学谋略心术,在同辈中算是一骑绝尘。十五岁那年出师,单枪匹马剿灭了当时臭名昭著的‘合欢宗’,一战成名,但那时父亲从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他有意设计。两年后,在他的安排下,我在朱麒面前演了一出差点被追杀至死的好戏,从此以钟离叹这个身份顺利潜入‘冥府’,之后花了五年时间得到朱麒信任,成为‘钟馗’。其间也曾给杨家传过不少消息,以助我父亲对抗朱夕,但朱夕为人谨慎,非亲手训练的死士不能信任,故而我也终不能再进一步,只得静待时机。这一等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不知不觉中人也浑浑噩噩起来,夜来梦中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自己是谁。”

岑含叹了口气:“无怪当年幽州交手,总觉你眼中一片浑浊,不似常人。”

杨尚仁继续道:“再后来你杀了朱夕,灭了‘冥府’,我也没有再潜伏下去的意义。本以为能重回杨家,却不料我父亲一心招揽你,又顺势将我安插到你身边,可惜他这回白费了力气,明暗多方试探,你终究不为所动,最后只好设下计谋,以蔺姑娘为饵赚你入局,用你的命与”天山、‘墨宗’做一笔交易。

岑含心中“咯噔”一下,道:“交易。”

杨尚仁点头道:“天山、墨宗都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父亲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与耶律潜与宗主定下盟约。天山这边,卖耶律潜一个人情,换来日起事要向契丹借兵时,让他帮忙说话;而墨宗这边则是以部分神机之术为交换。”

岑含未料五年前那一战中尚有如此算计,不禁愕然,良久才开口道:“好深的算计。”

“再深又如何?”杨尚仁摇了摇头,一抹笑中说不出的苦涩,“他经营半生,除却沙陀李氏,其余各国皆有势力,尤其在朱梁,更是排挤了敬翔、王彦章一众老臣,扶着段凝拿到了兵权,指望着靠这枚棋子把持大局。结果呢?朱梁、西蜀先后为李存勖父子所灭,多年苦心还不是化为泡影?”

“你方才称墨大侠为宗主?”

“对,我已入了墨宗。”

岑含望着他,有些吃惊。

杨尚仁幽幽道:“换作五年前,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不信我会来这里。三十多年的时光,我承载着父亲的期望,追逐着他的复国美梦,甚至一度作为另一个人活着,宛如行尸走肉,却唯独没有成为过自己。直到遇到你们,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一定要为复国而活着,你们为李唐打下江山,尚且能义无反顾地舍弃一身功名,我为甚么不能放下那一份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任?你岑含不是李存勖,我杨尚仁也不是杨忆之,你可以为自己活着,我为甚么不能?”

岑含喟然道:“没想到这五年你竟变了这么多。”

“我从来不想当甚么千古一帝,也不想要王图霸业,只想做个普通人,平凡而真实地活着,有三亩良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做些善事,便心满意足。我杨尚仁能有今日觉悟,全拜足下所赐,但我却恩将仇报,害足下险些丧命,这五年来心中难以安宁,今日重逢,不求原谅,只求了断,生死皆已无憾。”

“你真的觉得此生已经无憾了么?”

杨尚仁默然。

岑含淡淡道:“既然好不容易才能为自己活着,那就好好活下去罢。”

杨尚仁怔了怔,道:“你不杀我?”

“杀你有何用?能报仇,还是能改变今日这一切?当年令尊一心致我于死地,会因为少了一个你而善罢甘休么?”

杨尚仁黯然道:“不会。”

“既然不会,我何必杀你?”

杨尚仁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眼眶有些泛红,微笑道:“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你也是个特别的人。”

“哦?”

岑含也微笑道:“杨家这么多人都还做着复国美梦,却唯独你醒了过来,不是么?”

“多谢,”杨尚仁略一默然,接道,“但也许你我还会为敌。”

“因为两个月后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父亲。”

岑含索性也坐了下来:“若我是你,大抵也会如此。只不过这一次我不是去杀人的,除非生死一线,否则不会下死手。”

杨尚仁正色道:“这种想法会让你丧命。”

岑含莞尔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刚才不是还担心我杀了你父亲么,这会儿替我操起心来了?”

杨尚仁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一个奢望,奢望你们都能好好活着。”

“也许真的不会再有人死。”

“你真的这么认为?”

“真的。”

杨尚仁踌躇了一阵,忽道:“我能再求你一件事么?”

“你说。”

杨尚仁缓缓道:“去看看阿英吧,这些年她过得很不好,总说自己害了你。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解了她这个心结。”

“不能。”

杨尚仁愕然道:“为甚么?”

岑含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若见她,这个心结才是永远都解不了了。”

“可是…”

岑含淡然道:“我既然没死,她就不再需要为我的死去背负自责。替我转达几句话吧,就说情之一物,若过于执着,反而会错过真正对的人,这不是我对她的说教,是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杨尚仁沉默了一阵,才道:“罢了,你既已决定,我也不多说了。也许你看得已经比我远。”

日已偏西,而岑含的路还没有走完。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杨尚仁心中五味杂陈,这人永远都这么真,又永远都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岑含的背后是西下的夕阳,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道,自镇州转朝城,而后沿黄河东入郓州,过中都、曹州,最后复归洛阳。

起于斯,终于斯。这一个大圈就像一个人生的轮回,回想当初为了洛飞烟出谷,本只是痴恋下的一个卑微的念头,却没想到后面的一切远比想象惨烈。耶律玄、耶律潜、墨商、朱子暮、李存勖、杨忆之,这一个个名字背后,有生死大恨,有时局所迫,也有让人防不胜防的阴冷算计,直至这宛如重生的五年,才明白这一场轮回中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胜利者,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枚被恩怨左右的棋子。

而如今,是时候打破这个轮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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