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竟然被这病夫窥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计之工。他点起水烟，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缓缓地吐着烟雾说道：“高先生确是知己。趁这个姓楚的在这里，你们几个可以和他交交朋友，二位老弟也可和他谈一谈。”

“什么‘趁他在此’？”众人如坠五里雾中，诧异地问道，“他能逃出我九华山？”

“三日之后放了他！”梁平笑道，“就请高先生办这个差吧，不过要办得漂亮，连咱们里头的人也都以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大人也只能这样办。”高季左见众人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此人活着比死了好，放了比囚起来强……”梁平放怀大笑接着说道：“对，就是这个意思，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在越水闹事，去找朝廷的晦气。看小皇上还敢不敢遣散我们！”

夕阳的余辉照着九华山，给树梢、房顶，山与天相接之处都镀了一层玫瑰红色。梁平咬着牙抬起头来，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你们就给我等着瞧吧！”

夜幕四合之时，喧嚣热闹一日的九华山也终于消停下来了。杨樾、武泰两个主战派闹了一个白天，持重的梁平对他们的见解都深表赞同，但就是不拍板。梁平实力雄厚，是越水新军的台柱子，他对造反的事情不点头，杨樾、武泰也就只能干着急。所以，三个人在列翠轩折腾了几日，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夜深时分，对自己前程忧心忡忡的梁平依旧是毫无睡意，他把高季左叫到自己的书房里面，虚心地向他问计道：“今观朝廷诏书言辞峻切，杀机毕露。我等若抗旨不尊，禁军南下征讨，这可该如何是好？”

高季左笑道：“请大人放心，我曾在相府当差多年，朝廷的那点家底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个算盘的。那江东之地虽然说是富庶，但赵宋的军队庞杂，官吏繁多，故而开销极大，国库早就是入不敷出，空空如也。加之官府机构重床叠屋，阁衙门口互相掣肘，行政效率低下。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那京师禁军若要南下征讨，筹粮筹饷、准备器械、征集辎重又谈何容易？以我估算，朝廷在北面塞防压力之下，要筹集起足够的南征军需至少也得要一年的时间。正因为现在朝廷财政艰难，根本无力支持长久作战。所以，我才料定朝廷必不会轻易开战。对于朝廷的这一纸诏书嘛……大人大可施展‘拖’字诀，一面向朝廷诉说遣散军队的困难，要求宽限时日；一面要加紧积蓄粮草，练兵备战。”

“嗯……”梁平点着头，说道：“还可以对外放出泸水群蛮进犯的风声，这样朝廷对待咱们就要更加慎重了。但是……”梁平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地踱了几步，说道：“但最最紧要的还是要厉兵秣马，扩军备战！我们越是强大，也就越安全！”

高季左说道：“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王爷二征岭南大开杀戒，直到如今越水之地仍旧残破不堪，人口凋零。目下，即便穷六郡之民力也难供养大军，非要北上东进取得江州一带的财赋不足以抗御江东。”

“是啊。”梁平不无忧虑道，“先时，先生曾力劝我与茅良卿还有王知节合作，以取得江州民力财富供养越州的甲兵。而后再联合泸水张氏兄弟，实现江州、越水、泸水的三位一体。只恨我当时对朝廷抱有幻想，以为只要跟王知节这些老王爷的亲戚故旧划清界线，就能保一世平安，殊不料朝廷待我等如此刻薄寡恩，确是令人寒心呐！”

高季左眯着眼睛，反问他道：“难道大人现在对朝廷就不抱幻想了吗？”

“嗯？”梁平翘起一边的眉毛来，似笑非笑地问他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听不太明白呀。”

高季左说道：“这几日，大人与杨樾、武泰聚会商议，我看杨、武二人反心已定，唯独大人对此不置可否。我想这里面除却有拖延时间以积蓄力量的考量，还可能有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想法吧？”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梁平回身坐在座椅里面，盯着高季左，咧开嘴巴笑将道：“那么，就请先生说一说这其中的含义？”

高季左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来这人生在世，所求者无外乎功利二字也。您在越水经略多年，已然是富贵已极。今日若遵从圣旨，就地遣散手下兵马，以示自己绝无反心，可令朝廷放心。虽然此后无官无爵，不能显贵。但朝廷也当以您衣锦还乡党，如茅老相国故事，做一个富而不贵的寓公，每日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这也不失为人生一大愿景也。可是，倘若抗旨造反，以越水弹丸之地自然难以抵挡江东之众。到时候兵败身死，家破人亡，又何若趁现在事情还可挽回之时，就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呢？”

梁平听得连连点头，叹息道：“知我者，先生也。我的确有意解甲归田，从此做一个寓公不问世事……但不知如此选择可行否，请先生为我一决。”

高季左把眼睛闭了半晌，忽地圆睁起来，说道：“将军欲舍此三军将士而解甲归田，则必死无疑！”

梁平被他吓了一跳，皱着眉头问道：“难道即便我解散军队，朝廷也依旧对我不放心，而要斩尽杀绝吗？”

高季左说道：“朝廷对您到底是什么态度，我自然不敢妄测。但是，将军与遵旨遣散军马，您富贵加身自然可以衣锦还乡，但此间身无分文的十万将士儿郎又欲安所归乎？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今日，您身为三军之首，为十万将士及家眷所依靠推重，理应为他们寻找出路。若是大人只考虑一己之安危荣辱，不顾手下将士之饥寒交迫，则必然致使军民失望，人心动荡，群情激愤。到时候军队哗变，将军必将丧命于乱军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