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逻处在帝都以西之境,幅员辽阔,帝都以及其他三境的土地全部加在一起,也断然不能与西逻相提并论。西逻广漠无边,有大开大阖的荒野,从中亦兴起一座座富饶丰美的城镇。境内有诸多由勐穆山巅流淌而下的雪山融雪以及乌浒川等河流冲刷形成的峡谷,还有雨雪风霜侵蚀而成的砂岩,大多难以攀援,险象丛生,让人望而却步。
从帝都往正西方走一条直线的话,会渐渐远离繁华,逐渐变得冷清,而后继续走,越是靠近城镇自然愈加热闹。可是,如果继续往西,又会逐渐荒芜。直到走入一片砾石之漠,举目所见会变得深广而开阔。
砾石之漠上很少能看见有棱角的石头,因为这里的石头都被不休不止的风吹得十分光滑,整个砾漠全都由厚厚的圆石头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这些石头并非黯淡无光的丑陋黑灰色,皆是颜色各异的红色,或紫红,或粉红,或猩红,并且,这些石头像平静的水面一般,能反射光芒。因此,整片砾漠在阳光下艳丽夺目,好似遍及珍宝一般。
就是在这样一片砾石的荒漠中,突然垂直起来一块独特的,无比巨大的岩石。俨然是在荒漠中耸立起来的望不见头尾的石璧。这石壁又像是凝固的一挂瀑布,更像是滔天而来的一排海浪,巍峨萧杀,气势磅礴。
这排冻结了的海浪屹立在此,将西逻极西之地与西逻、乃至整个云国的人族聚集之地,隔得更加遥远了。从来不会有人试图穿越这堵海浪石璧去往极西之地。西逻人都说,在海浪石壁的那一边,有着一个叫“孱窟”的地方。
赤墨在拱螺脊搭救的老人说过,这些年西逻频频流传着,孱窟里封了不知几千年的东西跑出来了。那些妖物闯进人间,为非作歹,以人的劳疾痛苦为食,滋养它们的生命。老人认为,西逻若有人处于苦厄中,妖怪定是不可推却、责无旁贷的祸首。这祸首拥有非人的力量,还有着让人难以向它违抗的超人天赋。
妖怪,或幽灵,或神明,或鬼魅,或狐惑。若阴火,若神光,若异草,若奇木,此为妖怪的现象。总之,对人族而言,不可思议、不同寻常,即称之为“妖怪”。
这日,孱窟的尊者迷迭发话了,它说:
“春深浅,吹开吹谢芦荻溪。鹭鸶立,平原烟芜,河流浩渺。金银花,野蔷薇,漫天尽是芬芳处,生出一个他。”
座下皆发问道,“迷迭,他是谁?他是谁?”
迷迭不答,只继续说道,“双头的蝾蛇,多刺的山甲,不要行近,去打扰他的安眠。纠缠不休的荆煞,见风使舵的棘萝,不要行近,去妨害了他的宁静。啼羚啊,唱起你的清歌,那让焰鸾也舞起来的歌。一切害物远走高扬,切莫行近他的身旁。他和尘世上一切的人一样,可爱无比。”
座下皆屏息不言,期待着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越过溪谷和山岭,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越过激流和烽火,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若是他能教我们显出我们的形,我们便能教人族看见。人族说,但凡看见之物,便可享有一席之地。这无边无际的孱窟,终有一日,我们将自由了。”
“迷迭,他是谁?他在哪?”
迷迭划开了,它是一股凝聚而成的气息,它的话音缭绕四周,“我们穿过荆天和棘地,淌过滚滚的沸河,追随漂游流浪的他。古老的人鱼唱起了歌,精灵的气息诉说前所未有的故事。人间长满兰草的芳华地,他轻快地落下像是月亮光。”
孱窟顿时一片欢腾,仿佛被禁锢在这波浪石壁之后的无尽岁月,眼看着就要撕开一个豁口了。
在这人族看不见的世界,升腾起来的这股不寻常的骚动,很快通过不知名的媒介传到了西逻王那里,他屏退众人,独自一人回到他的内殿。在空旷的内殿中,西逻王闭上眼睛,双手缓缓从身侧升起,沉下心开始念想。不到片刻功夫,在他面前,升起一座木箱般大小的海市蜃楼。这好似虚空中诞生出来的,被西逻王念想称之为蜃气楼。
只见西逻王斟酌着一般伸出手,手指熟悉地绕过一些道道,轻轻点拨蜃气楼最高处,散发流萤光芒之处。西逻王口中念念有词,“以我庞辟之名,所想皆可见,所见即可现。”如此这般后,一本书册展现开来。
原本通透的书册,跟随西逻王脑海中的描摹,渐渐演化成一本真材实料的书籍模样。封面处赫然写着,“庞辟氏族志怪习录”。
在这本妖怪名录中,有这样一些名字:虹霓、龙卷、蚀天、星堕、霜雪、崩潮、须弥山、津陷、震境、迷迭、异蔓、奇木、四足乂、禽爻、游尾、庬火、吕几、梦恃、式神、幽冥、灵冥、辘辘、渡舟……
西逻王双手捧着妖怪录,虚怀若谷,满含虔诚。不知怎的,在一丝风都没有的殿中,这本册子竟然呼啦啦动了起来,随后,它就像是有意识地,自己落在了一页上。这页上,用西逻古字写着,“迷迭”,那时庞辟先祖写下的。在这两个字边上,晕起一小块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雾气,那是迷迭留下的印记,标示着它对庞辟氏族的归顺。
迷迭,是寄居孱窟中的妖怪尊者。妖怪尊者统辖着与它同气连枝的妖怪们。在庞辟氏族名录中的,都是已经诚心归顺庞辟氏族的尊者们。
这本名录是妖怪尊者与庞辟氏族视能者缔结的契约,也是显示妖怪尊者境况的一本时时录。今日,迷迭留下的印记不似从前那般平静,那一小块雾气本该附着不动,如今却升腾起来,迷迭心潮澎湃可见一斑。
西逻王仿佛一尊石像般沉稳,口中念说,“览芳草之庭,承灵露以润。日月扶荣,风摇穆清。信惜世而特生,越万里而来征!”
顷刻间,殿内万籁俱寂,仿佛堕入一片无尽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