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位于云国中央一座高山之上，云宫位于山端旷阔之处。云霄楼盘踞云宫东之巅，统共九层，浴日栖霞，举目间本该心旷神怡。

御风公卓璃琰独自一人置身于楼顶。回想那场云帝为他接风洗尘的酒席，珠围翠绕，椒兰芳香。君臣二人避重就轻，已是包藏祸心。今时今日自己的处境，并不让他意外。

不过，他本以为云帝至少会做的高明点，多少留给他这位开国元勋之后，时任两朝元老一些体面。云帝有千百种方法将他留在云宫，但偏偏选了这般让他蒙受不白之屈。纵使云帝九世多疑善妒，但如何也不至于如此失察。究竟是为什么呢？卓璃琰百思不得其解。他无奈摇了摇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总是有限的，何况君臣之间。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与云帝谁也没有先行一步。云帝在金窗珠箔的云宫大殿中运筹帷幄，徒留他在拓开风月的云霄楼顶高处不胜寒。

今夜月影阑珊，天光疏淡。

“御风公。”是一个清冷的女人声音，他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穿着宫人服的小太监。那身影越走越近，借着微亮的宫灯，他看见一张清秀的脸。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此刻正安静地落在他身上。

这小太监生的与众不同，当此人再度开口时，卓璃琰明白了，她并非寻常小宫人，而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她的脖颈毫无喉结，脸上细腻光滑，素手纤纤行礼说道，“御风公受苦了。”

卓璃琰不是个擅长先发制人的人。身为卓璃氏族御风一脉，身为广袤土地的守护者，他必须学会耐着性子等待，他也只能等待。无敌的强者，是不能先出手的。一旦出手，生杀顷刻，局势便毫无转圜的余地。

“云后的刁钻诡计，大家心照不宣。如今御风公软禁于此，就真的甘心么？要不了多久，整个云国都会传遍了御风公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公然毒杀幽枳一族的皇后，挑衅云帝权威。”

“来者何人？”

“松照玥。云帝赐名舜华。”

“舜华娘娘？是什么驱使娘娘深夜到这是非之地？”

“看来御风公只知舜华，不知松照。”沉吟片刻，女子继续说道，“我松照氏族深居北胤荒冷之漠，那里，乾坤不夜，天地无尘。我的族人长于养花，擅于香道，在那茫茫的白雪皑皑之地，也能绽放奇花异卉。但这一切，都已经香消云散，不复存在了。自云擘开国，北胤俯首称臣，献荒冷之漠甘为云帝输送奴仆，每三年由北胤王送至帝都。越往后越频繁，连年征送，四季更迭却从不间断。都说北胤男子俊美，女子艳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绝色。极为出色者便入云宫，次者入王公贵族府第……”

说话间，女子满目哀怨，她凝视卓璃琰，质问道，“御风公，你卓璃氏族世世代代为云帝效忠，可曾想过云擘和他的后人豺狼虎豹之性？”

“娘娘之言，有失偏颇。云帝贵为一国之君，整个云国都属于云氏一族，更何况区区的荒冷之漠？若不是云擘一统云国，这片大陆连年战火，各个氏族纷争不断，杀戮不休……”

松照玥打断他道，“可是我松照氏族被北胤王限制，世世代代为他奴役，又是什么道理？”

卓璃琰费解地看着她，“这就是让娘娘冒险登上云霄楼的缘故么？”

“御风公，我想改变我族人的命运。”说到此处，女子屈身跪了下来。

卓璃琰转过身去，“恐怕娘娘所托非人。”

“为什么？御风公乃是整个云国最强大的力量。如今，云帝忌惮御风公的能力，任由皇后迫害御风公，难道御风公没有半点怨言么？如果御风公愿意脱离云帝，自封为王，凭您的实力，整个云国尽在股掌之中，何必要屈居人臣？”

“娘娘，”御风公顿了一顿，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娘娘此举，可是意图削弱云帝的势力？可是，恕老臣直言，这并不能让娘娘和您的族人变强。娘娘，你我实在并非同道中人。”

松照玥听到这里，站起身来，快语问道，“本宫斗胆问一句，御风公亦为臣子，你与我皆服侍云帝，如何不是同道中人？”

“娘娘，老臣乃卓璃一脉御风者，为天下正主效力。所谓天下的正主，便是能为这天下带来安定之人。所以，我卓璃氏，实则是百姓苍生福祉的臣子。娘娘可明白？”

松照玥眼神迷离，不置可否，卓璃琰只好继续说道，“我卓璃氏族，为这天下的稳定效力。谁能安稳这天下，谁便是卓璃氏族的王。”

“卓璃氏何不自己安天下？”

“名不正，言不顺。先祖既为人臣，身为云之守护者的后代，怎可以下犯上？即便坐拥云国江山，终究是个盗国者，污了祖先之名。”

“请恕本宫愚昧，生来便有御风之术的强大氏族，难道不该是天下正主？”

“娘娘，王者是王者，贤者是贤者。老臣御风一族，身为异能者，应当成为贤者。请问娘娘，何为王者，何为一国之君？”

“云国最强的男人。”

“娘娘，王者当有几桩必做之事。修善其身，尊崇贤能之人，亲近爱护亲族，敬重体恤群臣，爱民如子，安抚远近众生。老臣氏族乃能力者，天赋异禀，如若像娘娘所说，自诩为王，老臣以为，无论将这天下治理得多么安泰，终究不能服众。”

“为何？”

“娘娘，能力者称王，对普通人的世界来说，是不仁不贤之举。无论施行多少治世仁政，终究逃不过以威迫人的争议。”

“云帝不也有纵云之术么？”

“娘娘可曾见识过所谓纵云之术？整个云国可有人见识过？上下千百年，不过传闻，以为我卓璃氏族是屈服于比自己更高强的能力者。娘娘，说了这么多，您还不明白么？御风者臣服的，并非是某一个人，无论他是不是有强于我们的能力。御风者要效力的，是整个天下。这是能力者的宿命。是这能力唯一的归宿，方能使之不误入歧途。”

“只能说，御风公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说罢，女子悄无声息的走了，如同她来时一般轻巧。

“她还是没有明白……”卓璃琰轻叹道，“一代人成长到一定时候，会以为他们已经成人，实际上还没有。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它会破坏一直以来辛苦实现的稳定。”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也常常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长夜漫漫，除了他，就再无解此语之人了。卓璃琰遥对夜空，伸手仿佛可摘星辰，却是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