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遇见那个怪异的“梦贩子”——赤墨和咕噜是这样称呼梦恃的,当晚,赤墨无论如何也无法睡着。每当他闭上眼睛,男人的声音依旧好像沙子似的,一粒粒滑过他的耳际,隐隐的痛觉实在搅得赤墨不得安宁。
如此又过了两天,这种情况并没有好转。好在赤墨的身子耐受相当,一路稍事歇息便又卯足精神。从西逻到帝都的路,时不时便有一段满是风沙的荒漠,但荒漠之间,又总是星罗棋布着零星绿意盎然的城镇。这些城镇好似一颗颗璀璨的星辰,戛然点亮寂寞旅人心中的希望之光,好让他继续面对不知何时开始,又漫长无止境的荒芜。
除了偶尔打听方向,赤墨从不与人闲聊。他穿了一身粗麻的布衫,头戴一顶有遮挡的斗笠,行云流水般赶着路。颠沛劳顿,长夜失眠,并不让他气馁灰心,也不使他身心疲惫,只要想到母亲和一双姐妹,他随时随地都充满了力量。赶路的艰辛他早有防备,偶有劳累,他便知道,他离帝都更近了。
即便有如此昂扬高亢的动力,还是有一桩让他始料未及的事。他思念着那张脸庞,如果不是分别,他不会知道,自己早已适应了那张脸的主人一直在自己身边。他想念着那张稚气未脱,灵气秀丽的脸庞,在扑面而来的闷热风漠中,对这张脸的思念,仿佛从他心底里刮起一阵清凉的风。
霓缳……他总是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越是牵挂这个名字,便越是不自觉在意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我是谁?”
我是赤墨。赤墨是霓缳捡来的。霓缳的娘亲就是我的娘亲。我的名字是赤墨。如果娘亲不叫我赤墨,那我就是另一个名字。如果我是另一个名字,我是否会变成另一个人?……这些耐人寻味的问题纠缠在他的脑海,好像是老树冒出泥土的根节,盘错复杂。
在不远处孤烟缭绕的村落外,赤墨路过一片石林。眼看天已要黑透了,他便在石林中寻了一块能挡风的石头,背靠着石头歇下了。荒漠的风他已经感受了不少日子了,但今日较往常不同。石头在林子高高低低像梳子齿一样很密实地排列着,于是,他听见风由远及近,挨个地触碰着每一根石头树桩。月光洒落其上,直到次日天微亮时的晨曦出现,这片石林没有任何改变。
太阳灼眼的光让他睁不开眼,在不自觉低下头的那一刻,他喃喃自语,“太阳即便坠落,也不会消失。月亮有时圆缺,还是月亮。石林不管如何风吹沙落,人来人往,终究还是这片石林。有没有这样一个我,不管叫什么名字,始终还是那个我。所谓‘我’,便是万物过去,依旧还是的那个我。”
“主人,你是不是又没睡觉?”咕噜终于说话了。这些日子,它倒总是在睡觉,莫不是它将赤墨的睡眠都挪走变成自己的了?
“咕噜,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谁。”
“我是与伊精灵啊。”
“你曾经与你的附着之物相依为命,你曾经是不能被人看见的样子。可是现在呢,你还是你么?”
咕噜一想,“对啊,我不一样了。我的确不一样了。”
“所以,你现在是谁呢?”
“我是与伊精灵……”咕噜娇滴滴地声音充满了迷惑,“不,我不是与伊精灵了,因为,我不需要附着在草木上了。我是咕噜,完完全全的咕噜。”
“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如果我不叫你咕噜,你会变成别人么?”赤墨继续追问道。
“这个……那个……啊……”咕噜纠结地尖叫起来,“主人!咕噜要凌乱了,好像蒲公英被吹飞了……主人不要为难咕噜了……”咕噜带着哭腔,恳请赤墨别再问了。
“咕噜,你有父母么?”
“我们与伊精灵,是听命异蔓尊者或者奇木尊者的。与草本的听从异蔓,与木本的便听从奇木。我们与伊精灵最初来自于树木花草的念想,那一点一滴的念想日长夜久凝聚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所以,主人,对我们与伊精灵来说,父母并不重要。只有好好修炼,才能知道自己最终的模样。”咕噜七七八八地将自己对与伊精灵有限的了解,竭力跟赤墨讲述着。
它又说,“在羽衣森林里,就是遇到主人的地方,秀目,他和最大的那棵树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他拥有了一个归宿,再也不用漂泊了。咕噜曾经最羡慕他啦。但是现在,咕噜不再羡慕任何其他的精灵了。因为咕噜拥有了最棒的模样。瞧瞧我吧,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变成蒲公英,然后随风飘去自己不曾去过的地方,也想变成比秀目更大的树,当我掉在霓缳小姐姐身上的时候,我想成为一头少女的青丝,熠熠生辉。可是主人,瞧瞧我吧,我成为了不需要变成任何别的东西、就能自由行动的我自己!这一切,都是你给咕噜的!”
最后,这小小的毛绒团子总结道,“所以,咕噜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不管有或者没有,咕噜这样就很好。”
赤墨听着咕噜兴奋地喋喋不休,好像一团浆糊似的糊住了赤墨的嘴,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听咕噜哼起小调来,“茴香花盛开的水潭边,长满了樱草和晶莹的紫罗兰花儿。如果我是一朵蒲公英,我要闻一闻馥郁的金银花,还有香泽里绽放的野蔷薇。可我现在不必是别的了,可我现在不必是别的了,我就是这样的我,我就是这样的我就很好……”
就在这天夜里,赤墨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咕噜的小调。一字一句像从它看不见的小嘴里吐出来的丝,织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茧。赤墨,就被裹在这个茧里,迎来了一场久违的酣睡。
这场睡眠里,他最先看见的,是一片黑暗。这黑暗密不透风,仿佛墨块一样的夜幕。这难道就是梦贩子许给他的那个梦么?他不明白这个梦究竟是他的,还是那个梦贩子造的。
赤墨一直等着,等待着梦境后面展现之物。奇怪的是,这场梦竟从头到尾都是如此,不过越到后来,越感觉分明有一道光,让赤墨捉摸不透。如果梦贩子知道,自己梦见的不过就是一块黑暗的夜幕,他还会向自己索要么?古怪的梦贩子,古怪的梦,赤墨低呓着睁开眼,却是霓缳的面容清晰地近在眼前,一伸手便可捧在掌心。
几乎同一个瞬间,他的眼前一无所有,除了晨光浮动的天空。这一次,他是真的睁开了眼,不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