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卓璃府，已经许久没有迎来它真正的主人。如今勉强坐镇的，是少主卓璃霆的夫人尚辰夕。自从卓璃耳才是真正的御风一脉这桩秘事逐渐为人所周知，尚辰夕觉得府里人待她都不如过去那般恭顺敬爱了。这本身无可厚非，人们从来都是敬仰强者，而她只不过是依附着强者的枕头而已。尤其当她的夫君不再是公认的最强男人之后，她自然不再拥有过去的崇高地位。那本来也不是真正属于她的。

可即便如此，巨大的失落感还是笼罩着她。身为云国掌管军队的大将军之女，她并未继承铁腕父亲的英勇粗犷，相反，她神经纤弱，敏感又多心。自从丈夫卓璃霆西去寻找妹妹，那个真正的御风者，尚辰夕已经每日如鲠在喉。眼下，流言四起，都说她的公公，堂堂御风公，企图谋杀云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像若无其事一般地继续在府中发号施令，但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座被历代云帝奉为守护神的府第，已经风光不再，动荡难安。

尽管卓璃琰犯下了如众人口口相传那样的滔天大罪，但云帝对他却迟迟没有发落。这又是为什么呢？尚辰夕常常因此困扰，卓璃氏族的命运究竟何去何从？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呢？她认为云帝一定是忌惮御风氏族的能力，即便他直了卓璃琰的罪，又如何能保新晋御风者卓璃耳与她的磐礴城，一定诚心归顺呢？说到底，云帝最是忌惮的不是南岭王吧。口口声声让御风氏族在此镇压，不也是将这个强大氏族困在此处么。

尚辰夕只觉得头一阵阵痛。她自然会头疼，整个云国的达官显贵都在密切留意着，留意着云帝究竟会如何处置传闻中堂而皇之迫害皇族的御风公，还有卓璃御风一脉本该与云帝统治共长久的忠诚，如今会何去何从。

远在云巅之城的帝都云宫大殿，大将军尚辰矜正单膝跪地。大殿上，只有云帝与他，再无旁人。

“圣上，御风公几代尽忠，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云帝打断他说，“大将军，孤自然知道。”

尚辰矜不吭声了，这是距离卓璃琰被软禁云霄楼整整十日之后，第一次有人在云宫大殿之上为卓璃琰发声。尚辰矜刚刚暂时平定了北胤因瘟疫而起的祸乱纷争，年幼的北胤王显然还没有做好一朝成王的准备。这对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男孩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冰冷的王座上，面对境内四起的暴民，年幼的王者束手无策。但不得不说，这种无能是云帝所喜爱的。他派出云国的大将军，亲自前往北胤，辅佐男孩治理因瘟疫动荡不安的辖地，同时也昭显远在帝都的云帝，对北胤百姓的关切厚爱。

尽管如此，尚辰矜还是不能称赞他英明。究竟是有多么不智，才会将有御风之能的人软禁起来。他全然不顾云帝暗如飞灰的阴霾神情，仗义执言道，“圣上既然英明，为何还要任由云后那出闹剧，辱没了卓璃氏族世代的清白。”

“孤有个问题很好奇，大将军现在更在意的是卓璃氏族的清白，还是自己亲家的清白？”

“圣上明察，即便御风公不是微臣女儿的夫家，微臣也会就是论事。”他说话间，那张因连年出征被晒得黝黑的脸，又涨的红彤彤的，有如他一腔忠勇赤诚。

云帝抿了抿嘴，似笑非笑，眼光灼灼，“大将军，如果孤就是想知道，在卓璃氏族的心中，是清白重要，是女儿重要，还是对帝王的忠诚重要呢？”

“如若御风公不是将对圣上的忠诚看的最重要，又如何会甘愿被软禁云霄楼？他是风之子，区区云霄楼根本不在话下。”

“大将军果然快人快语，这些日子，多的是满嘴胡扯的蠢人，竟然告诉孤，卓璃琰是畏惧孤的威名，才乖乖待在云霄楼里。真当孤是睁眼瞎么。”

这下，尚辰矜更不明白了，“既然圣上都知道，为何还这样对待御风公呢？”

“大将军也该知道，御风一脉现在传到了女子身上。卓璃氏族，是我云国的中流砥柱，是我云氏先祖建国不可或缺的力量。可是，卓璃耳，一个女流之辈，承袭御风血脉之事，竟然不是孤最先知道的。此为其一。孤要他带着磐礴城主夫妇前来云后生辰，他却推脱不从，在云国流言四起之时，新的御风者竟然不是最先前往云宫俯首称臣……”说到此处，云帝苦涩笑笑，“大将军，你还不明白么？”

尚辰矜低头，云殿的地上铺满了晶莹的螺钿，此刻让他眩晕不及，“圣上，据微臣所知，御风公与那女儿素来不和，她出嫁磐礴城这些年，与娘家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云帝眼中闪烁炯亮的光芒，“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无法驾驭的孩子，孤区区云国之主，难道就能驾驭了么？”

尚辰矜心一沉，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即使他再粗莽也明白，今日云帝说的够多了。他只得恳求道，“圣上乃深明大义的帝君，老臣相信圣上一定会公允地定夺这桩是非。”

云帝并不回应，只命大将军起身退下。待他走后，云帝对这位一从北胤归来，听闻御风公遭遇就匆匆赶来求情的大将军，流露出难得的赞许之情。这几日，他虽刻意避而不谈御风公的公案，却一直暗暗留心着一众人对此事的反应，其中最不乏落井下石，想要挑起纷争之人。这种敏感的时刻，几乎没有像尚辰矜这样开宗明义直言之人，他竟一点也不避忌自己与卓璃氏族的亲家关系。

云帝清楚知道，自己当初之所以将御风氏族与大将军氏族联姻，根本上是因为尚辰氏族习武出身，忠肝义胆，祖祖辈辈皆南征北讨，以戎马之涯为经世荣耀，无意于云国朝堂党派之系。他自然不可能将卓璃氏族与朝中重臣或者王族相结合，那些整日泡在权谋染缸里的臣子毫无忠诚可言。毕竟是整日筹谋的主，遇到卓璃氏族，云帝一点不怀疑他们会将全部精力用来策反御风者。过去几代御风者也是与大将军之类忠义之士联姻，从未有过半点差池。

时至今日，云帝一点也不怀疑卓璃琰对云氏的忠诚。他更知道，云霄楼里这个云国守护者的后人，会誓死捍卫这个国家的稳定与和平，如同珍视他们的姓氏一般珍视这个国家的未来。但是别人呢？那些口口声声恭祝他千秋万代的人，那些云氏一族为了达成统治而血洗的氏族。

他的父王告诉他，人是复杂的，你永远不可能知道除你以外的人，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有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张开的嘴，骗人的鬼。要躲在黑暗处细细观察，能不表态就不表态......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搅乱了他平静的思绪，伴随呼吸间分明的疼痛感，一口鲜血吐在了白色的丝绢上。他安慰自己，历代的云帝无一不是长寿之人，自己才仅仅半百。话虽如此，他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自己那些儿子。其中，他最为钟爱的，是那个出生时他都不曾看过一眼的无名男孩，而他的母亲，只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到现在还在冷宫里。他有些不忍，胸中阵阵悸痛，但很快清醒过来，正是自己的不闻不问，他们母子才得以活到现在。

云帝登上一级一级通往王座的台阶，缓慢又郑重。偌大的云殿只他一人，他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低声自言自语，“不就该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