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不会因任何人而停驻,暑气渐盛,衣衫轻薄,宫中也开始用冰消暑。
玉竹像往常一般进宫面圣,只是自玄芝去了,玉竹便再没有带任何人入了宫来。
他一个人骑马穿过熙熙攘攘的华街,一个人跨入硕大的宫门,一个人走过冷清的宫廊,一个人跪地,一个人行礼,一个人说出那句‘万岁’,再也不用时刻照看着那个总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少年。
“你脸色还是不太好,”陆亦桐合了奏折“莫意气用事。”
一旁有人奉茶走近,将一盏绿茶至于玉竹手边的桌。
玉竹知道陆亦桐所言何意,但他能怎么办呢?
这些天,宫里除了事务,没有给他半点关于玄芝的事,就像是玄芝死了便就死了而已。
即便是歧王青天白日里去无常司找了他,宫里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与南星猜测过陆亦桐此番是为了试探白无常司的忠心,如今的种种更是将这个猜测坐实,但越是这样,他心就越冷。
原来,为了试探一件事而取人性命之事,并非只有歧王会做得出来。
而歧王事后去过无常司一事,玉竹也在歧王走后立刻向陆亦桐回禀了去。
只是玉竹心里明白,只要歧王迈进了无常司的大门,他与陆亦桐之间,便有了嫌隙,即便努力修补,仍是无济于事。
这一步棋,是歧王占尽了先机。
“只是因暑气而食欲不振,有劳皇挂念。”玉竹轻声说道。
陆亦桐点点头“歧王那里的事你处理的怎么样了?”
“臣同歧王说已经投靠。”
陆亦桐闻言,眼睛轻轻抬了抬。
“小心。”陆亦桐说道。
“臣明白。”
陆亦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嘴不说,心里却还是在怨我的。”
“臣不敢。”
“我知道,君臣之间,信任最为重要,若有了裂隙,即便去弥补,也终是有那一刀疤痕,”陆亦桐往椅背靠了靠“我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玉竹默声不语。
他若是赞同,便表明视玄芝与他的兄弟情义于不顾;若是否定,则是对皇大不敬。
于是此时,无声才是最好的回答。
陆亦桐无奈的摇摇头“我知,你我二人只见或许已经有了间隙。”
玉竹闻言连忙跪地,他垂首,不敢抬头看陆亦桐的眼睛。
方海亦是有些不解陆亦桐此时的所作所为,他的手也有些发抖,汗珠自额间渗出。
“但我还是愿信你,”陆亦桐缓缓开口“你我之间,不仅仅是君臣,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臣既为岚国臣子,必忠于皇。”说罢,玉竹的头重重磕在地。
陆亦桐起身,前将玉竹扶起。
“我所做之事,皆为以后,且,我应你,以后必定给你个说法。”陆亦桐握了握玉竹的手。
他知道,关于玄芝的事,他不能说,他只能盼着这事快些过去,这样才能将一切告于玉竹。
玉竹离开养心殿时,面色依然冷峻,他转过弯去才敢重重的叹了口。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陆亦桐面前竟然开始如此伪装,连一口气都不敢叹出来,一句话也不敢问出来。
只能是服从,只能是打碎了牙和血吞。
“玉竹大人。”
却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女声。
“容妃娘娘金安。”
玉竹转身见到来人,便连忙行礼。
“玉竹大人今日进宫,可是有要事?”
“这些时日还算太平,只是来回禀近况。”
玉竹抬眼见着容妃微笑着的面容,便也回了个柔和的笑。
“玉竹大人今日可有什么要紧事去忙?”
“并无,”玉竹发觉异样“容妃娘娘可是有什么事要告于臣?”
容妃掩嘴一笑“玉竹大人,不妨去湖边走走,这宫里的月季开得正好,你也好些年没来后园好好逛逛了。”
从前,他们还小,宫规森严,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可以玩闹,只有这后园中,花草繁茂,他们几人才得以展现些孩童的心思。
如今再去,竟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玉竹,你可还记得那时的事?”
容妃柔指触碰了下娇嫩的花瓣,却并不让宫人将花摘下,只是看一看,嗅一嗅,如此便罢。
“容妃娘娘还是如那时一样,从不忍去折花弄草。”
容妃摇摇头“我并不是不忍,而是觉得,这花本就应盛放过后,死在枝头,烂在土里,一辈子都是骄傲的,而不应是在瓶中毫无尊严的苟延残喘。”
风抚来,送了一片花香。
容妃深深吸了口气,柔声道“就像这宫里的女子一样。”
“你可知,当初你初识灵芝之前,喜欢过灵芝的,是谁?”
容妃忽然开口说出的话让玉竹不由一愣,他从未听灵芝说之前有过什么喜欢的人,且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何又忽然重提?
而这灵芝的名字,恐怕岚国下,也只有容妃可以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了。
容妃见玉竹不解,便笑了。
“别觉得是灵芝欺瞒了你什么,那时候她也还小,或许,连她都没有意识到,那时候竟有一个人在偷偷地喜欢着她。”
“是歧王。”
容妃话毕,玉竹的右眼皮不由跳了下。
“容妃娘娘为何今日同臣忽重提旧事?”
“从前,你还未入宫做伴读时,灵芝会写的字是歧王教的,灵芝背的诗词是歧王带来书卷里的,灵芝戴的珠翠是歧王送的。”
容妃却答非所问。
“就连后来你常骑的那匹小马,也是歧王养大的。”
一句一句刺入玉竹骨中,他心脏突突的跳着,让他十分难受。
“所以,歧王对你,绝不可能有半分真意,”容妃无视玉竹紧皱的眉心,自顾自的说道“但,歧王对灵芝的真心,恐怕是我与皇之间都比不过的。”
“所以,玉竹大人应该担心的,并不是灵芝,而是大人自己。”
玉竹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一片,只有那句话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重复着,喃喃着。
“容妃娘娘的意思是,灵芝……”
容妃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晃了晃“这不是我说的,是玄芝说的。”
“可是玄芝他……”
“玉竹大人觉得,玄芝会看错自己的亲姐姐吗?”
此话一出,玉竹心头一震。
“玉竹大人,歧王去无常司之事,人尽皆知,他要这么做的原因,想必以玉竹大人的心思应是早已猜出,之前,玉竹大人或许还有犹豫,但在此之后,玉竹大人想必也知道该做的选择是怎样的了。”
容妃说着,她向身旁的菘蓝点点头,菘蓝前,将一巨大木盒交予玉竹。
“至于玄芝,还请玉竹大人相信皇,在一切结束后,玉竹大人会得到自己想知道的并且想要的答案。”
玉竹接过木盒后,容妃便缓缓离去。
木盒沉重,玉竹慢慢打开,里面放着的,是玄芝的那柄玄铁巨剑。
玉竹望了眼那已经渐渐走远的身影,又缓缓摸了摸自己身侧,那柄银剑似乎许久没有随身在侧了。
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泪水落在巨剑,映照太阳,发出莹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