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贤良忠臣,我更想做乱臣贼子。”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居然是个病秧子。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想当年镇国侯平复四方,战功赫赫,是个难得的武将奇才。外敌因为忌惮侯爷和他所向披靡的军队,多年不敢再犯。
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传奇将军,居然有个体弱多病的独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壮汉接过小二送来的酒,往嘴里送了一口,继续道,“我可听说啊,这侯府夫人可就是因为多年病痛缠身才离世的,咱们侯爷也是情深,多年未再婚娶,和小侯爷相依为命到现在。”
“原来如此。”坐在对面的青年摇摇头,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壮汉神秘地笑了笑,“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当初五殿下的死也和小侯爷有关呢……”
青年大惊,连连冲他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当年异族进犯,年仅十九岁的五殿下请缨出征,战死沙场的事儿啊,怎么能和小侯爷扯上关系!”
“欸!你想啊,当时出征可还有治龙将军,怎么可能护不住五殿下呢,”壮汉不以为意地按住青年的手,“依我看啊,当年小侯爷和五殿下交好,两个人可是形影不离,就是小侯爷把病气过渡给了五殿下……啧啧,真是薄命。”
小二听见这边的议论,缓缓地笑了一下。
可见,如今天下真是太平过头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讨论起皇亲国戚来。
不过故事真真假假暂且不论,印象中的小侯爷以前也是个上蹿下跳闹得侯府不得安宁的主儿,怎么这几年病成这样?
小二皱了皱眉。
为天下人耻笑的病秧子沈衡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数十日了。但是由于自家小侯爷生病之后极少出门,众人早已习以为常,私下偷偷调侃自家小侯爷怎么和个未出阁的大小姐似的。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活脱脱就是“羸弱多病”四个字化形。
袖口有些宽了,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毛笔,不让衣袖沾染到墨汁。
横、撇、弯、钩。
起笔、行笔、收笔。
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墨痕,“太平盛世”四个大字书在纸上。
若是镇国侯看到了,估计要欣慰地摸摸沈衡的头,感叹一句:“我儿雄心不死。”
沈衡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神色淡淡的。
他举起笔,却是重重地在纸上划了浓墨重彩的一横。
“太平盛世”四个字硬生生被辱没成一滩乱七八糟难以辨别的墨渍。
“太平盛世是凡夫俗子的太平盛世,”沈衡想,“我才不要做天下的走狗,我要做搅乱这太平的乱臣贼子。”
“咔嚓”一声,白玉管被生生折断,沈衡的手上肌肉微微绷起。
这分明就不是一个病弱少年该有的力道。
在河清海晏的年代里,正好盛产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
二
时间拉回到顺康十年。
宫殿里灯火通明,众人里里外外匆匆忙忙地张罗着,许久未见的皇亲国戚们也进宫觐见,冷清许久的皇宫终于热闹起来。
今日是五殿下孟尧的十五岁生辰。
孟尧从小就活泼可爱,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甜,十分讨人喜欢。看上去也斯斯文文的,一副翩翩好少年的模样,就连脾气古怪的先生见了都要赞一句:“是个聪明伶俐的好苗子。”期待着他成为心思活络的谋士之才。
偏偏孟尧自己不这么想。
从小他就爱读《战史》超过先生苦口婆心教导的《策论》。
男子汉大丈夫,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像话吗!不如策马杀敌,平定四方!
所以,尽管孟尧看上去依旧活像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矜贵小皇子,几年锻炼下来,耍几个漂亮的剑法已经不成问题。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概都有些莫名的英雄情结,热血上头,恨不得此刻国家倾覆,自己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五殿下孟尧尚且这么想,更别说才十二岁的小侯爷沈衡了。
可是沈衡不一样,他爹真的就是当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镇国侯沈少观。
当沈衡还处在年少蒙昧的时期,侯府夫人就因为身患顽疾而与世长辞,侯爷悲痛之余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家的小崽子一个不小心也变得病恹恹的。
于是沈衡从记事起就起早贪黑。
不仅要和先生学习《策论》,还要被自己的父亲逼着练习军法。今天练剑,明天拉弓,非但没觉得强生健体,反而每天都腰酸背痛腿抽筋。
可沈衡却每天开开心心,笑得像侯府门口看家的那条大黄狗。
“多风光啊!”沈衡仰着头,满眼亮晶晶的,好像参杂了漫天星河,拉着侯爷的衣角晃了晃,“我以后一定会和父亲一样,成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对不对?”
镇国侯无奈地呼噜了一把少年的头毛,心想:“这有什么风光的。”
河清海晏皮囊包裹下的少年们都太懵懂,不知世间疾苦,不知战乱动荡。
十多岁,正是一个标标准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谁也想不到,这两个心怀壮志的天真少年郎,在孟尧十五岁生辰这一天晚上,鬼鬼祟祟的在后花园相遇了。
宴席太过无聊,身边的大人们推杯换盏,谈天论地,沈衡一个话痨小孩倒是落了单,既不能饮酒又插不上话,索性偷偷跑出来透透气。
没走几步,转个弯就迎面碰上一个身量相仿的少年。
沈衡看了眼来人身上绣的蟒状图案,凭借着自己隐隐约约的印象,依稀觉得来人应该是五殿下。
“可是五殿下不应该正在大殿里庆生吗?”沈衡纳闷地想。
傍晚的后花园有些昏暗,孟尧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想看清来人,微微眯了眯眼。
“五殿下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沈衡心里一惊,有种大难临头的错觉,利落地转身,很有志气地撒腿就跑!
孟尧:“……”
这小子干嘛呢?!
孟尧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直接追了上去。
追着追着,便有了些不服输的味道。
沈衡平日里的功夫的确没白练,即使孟尧穷追不舍,两个人之间始终微妙的差着一段距离。
孟尧一皱眉,这一段难以消弭的距离仿佛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把本就不服输的心燃得更加旺盛。
右手情不自禁地摸上腰侧的剑柄。
“唰”的一声,长剑出鞘,雪亮的剑身映照着孟尧稚嫩的面庞。
“站住!”孟尧压低声音,有些恼怒的意味。
沈衡耳力极好,听这动静就知道身后的人居然拔了剑。
他撇了撇嘴角,转身迎战。
他不但不怕,反而觉得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剑如游龙,月光下只见道道白光闪现,招招都迅速又精准。
沈衡冷静的躲闪着,耳边的风声都被剑气带起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剑法不错。”沈衡一边委身躲过剑锋一边分神地想到。
然后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走神付出了代价。
沈衡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踩到了滚动的小石子,他下意识的想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然而就在失误的这一瞬间,孟尧猛地一出剑,直指沈衡的咽喉。
胜负已定。
孟尧吐了口气,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下来。
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茫然:“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追他?我拔剑干嘛?”
沈衡也喘了口气,转眼陷入了一样的迷茫。
空气诡异的安静了几分钟。
孟尧尴尬的咳了一声,收了剑,强装正色道:“你是谁?为什么见了我就跑?”
沈衡回过神来,露出比之前更加困惑的表情:“我是镇国侯沈少观之子,沈衡,宴席有些沉闷,我出来透透气……合着五殿下不是出来抓人的?”
这下孟尧也懵了:“我抓你做什么?宴席这么无聊,我也是偷溜出来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只觉得十分的无语凝噎。
夜风吹过,带起几片被剑误伤的竹叶,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宴席间的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另一个人随即也笑开了。带着孩子气的欢笑声弥漫在夜晚有些潮湿的空气里。
“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三
所谓不打不相识,自从那一次尴尬却又过瘾的交手之后,这朋友算是交上了。
再没有什么比兴趣相投更让人感到亲切的了。
怀揣着英雄梦的两个少年,从如何抵御外族进犯这样的国家大事到什么样的剑柄称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部推心置腹地交流了个遍。
这样英雄惜英雄的情绪逐渐高涨着,恨不得找个良辰吉日拜个把子。
侯爷不知道自家孩子什么时候和五殿下投了缘,只见沈衡只要得空便往宫里跑,几个月下来进宫的次数比以往一整年加起来都多。
“这孩子又在搞什么明堂?不是从小最讨厌繁文缛节,不肯进宫吗?”
镇国侯看着沈衡兴冲冲跑出府的模样,琢磨着也许是时候一点点放权,给小侯爷试炼的机会。
历史的江流滚滚向前,前浪再如何强劲,也禁不住后浪的拍打。
“很快就该是这批少年的时代了。”镇国侯缓缓叹出一口气。
这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两鬓有几束头发已经有些斑白,就着暮色的光,居然带上了几分萧条的味道。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时间很快就到了顺康十四年。
少年人总是长得很快。沈衡个子蹿得飞快,一袭绿袍笼着又细又长的身型,遥遥看去,挺拔得像一杆竹。
“最近天下可不太平。”孟尧手撑着下巴,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青涩之气尚未褪尽的小皇子眉宇之间一片愁色,两种矛盾的气息冲撞在一起,莫名有种瞎操心的感觉。
沈衡细细地擦拭剑身,不甚在意的回到:“听我父亲说,异族最近似乎有动乱的迹象?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几下剑身就被沈衡擦拭得雪亮,毫不避讳的显露着锋芒。
孟尧一下子被闪得晃了晃眼,不禁笑了:“你这剑可真是宝贝。”
沈衡得瑟地把剑收回剑鞘里,一甩下摆坐到了孟尧对面:“这可是在玄器阁铸的!虽然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
孟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衡摸摸鼻子,咳了一声:“你要的那把剑我托人说了,估计再过几日就铸好了。”
孟尧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敷衍地拱了拱手:“那我在此谢过沈将军了?”
沈衡无奈地打下孟尧的手:“你少取笑我……虽然现在我没什么名头,但是我父亲已经试着让我了解军营了!继承我父亲的衣钵,成为新一代镇国将军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沈衡这浑身上下的自负气息简直绝了,就差往脸上写“天选之子,舍我其谁”几个大字。
孟尧忍不住笑了:“你看看你这恨不得谋篡你父亲将位的德行!镇国侯怎么还没把你皮给扒了啊?”
沈衡非但没收敛,反而更来劲了:“他恨不得我今天就去战场呢!还说他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去西北驻守边疆了!”
他顿了顿,想到父亲一副嫌弃的嘴脸,一口气突如其来的就涌上来了:“他还说我火候不够,我可真是……”
“行了行了。”孟尧头疼往沈衡嘴边送了一杯酒,妄图堵上这一提到他老子就喋喋不休的嘴。
沈衡果然不说话了。
沈衡还没到能饮酒的年纪,镇国侯又看得严,每日也只能到孟尧这里偷偷喝几口。
“我说真的……”孟尧收了轻松的神色,语气都严肃了几分,“异族因为忌惮镇国侯,已经好几年没有进犯了,这一次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没事儿,”沈衡咂了咂嘴,“虽然我总来你这叨叨我爹吧……但是有我爹在,我雁国不会败。”
孟尧:“我想去。”
沈衡正品着酒,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个“我想去”是个什么意思,疑惑地眨了眨眼。
孟尧:“镇国侯需要镇守帝都,此次是治龙将军前去平反,明日我就向父皇请命,与治龙将军一同前往。”
沈衡傻眼了,下意识地接到:“那我也要去……”
“不行,”孟尧打断他,“你还得和镇国侯学功夫呢,参活这干什么。”
沈衡回了神,觉得孟尧说的有几分道理。
“这也就是小小的叛乱,用不了几日就回来了。”沈衡想。
“那我等你凯旋,”沈衡举起酒杯,笑得恣意又桀骜,“到时候把玄器阁铸好的剑送你,就当是礼物。
“好。”孟尧举起酒杯碰了碰,也笑了。
瓷器碰撞的清脆声,永远的停留在沈衡十六岁的夏日里。
顺康十四年七月,五殿下孟尧请缨出征西北平定异族,治龙将军陪同前往。
顺康十四年九月,战乱平定,治龙将军得胜归来,五殿下孟尧战死沙场,举国同哀。
顺康十四年九月,镇国侯之子沈衡大病一场,镇国侯寻遍天下名医,仍不得治。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所有诺言,所有意气都不如活着来得伟大。所爱隔山海,可惜,山海难平。
一片白茫茫天地之间,似有故人前来。
四
顺康十九年。
此时的沈衡不再是那个意气桀骜的少年郎沈衡,而是那个被天下人嘲笑的病秧子沈衡。
他变了很多。
以往稚气的面庞已经变得有些阴沉,身高已经隐隐有超过镇国侯的趋势。
孟尧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雁国那一天,他高烧不起。
之后的这几年里,他闷在镇国侯府,通宵看《策论》,研究军法,又找来历年的战争记录细细研读。
教书先生说他长大了,性子沉稳了不少,也肯静下心好好学点东西了,只可惜身体不如从前了,需要每日服药调理身体。
就连沈衡二十岁行冠礼取字那一天,镇国侯也只是给他起了“长安”二字,不求他扬名立万,只求他往后平平安安。
只有沈衡自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毛病,甚至好得很。
就连原本单薄的骨肉也壮实了不少。多年坚持习剑拉弓,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他只是心有顽疾。
而这个顽疾的深处,是一个十多岁的孟尧。
只要天下一太平,民间百姓就闲得牙疼,非得嘴碎那么几句国事。
好比五殿下孟尧的死。
原来此次异族并非贸然进犯,他们准备多年,打算一雪前耻。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动乱,而是倾尽全力的背水一战。
所以五殿下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便很难说了。
有人说,五殿下聪明伶俐,极讨皇上喜欢,其他皇子向皇帝提议让五殿下出征平定异族,其实就是存了要害他的心;还有人说,治龙将军太过无能,连个孩子都护不住,即使赢了战争,也涨了异族的气势。
总之,众说纷纭,真真假假都成为下酒菜,随着酒肉穿肠而过,说完转头就忘记。
天下百姓能想到的,沈衡自然也想到了。
偌大一个雁国,居然没有人护住当时年仅十九岁的孟尧。
“这样的国家,守着有什么意义呢。”沈衡冷漠地想,握住《战史》的手绷起青筋。
他做不到毫无波动。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恨着,恨着这个国家虚伪的国泰民安。
他内心一直涌动着恨意的火苗,只需要再添一把柴。
他在等这把柴,在等一个烈火燎原的机会,把这太平盛世烧成灰烬。
他十分乐意成为这个动摇雁国的乱臣贼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镇国侯沈少观今日进宫之后一直没有回府。
直到半夜,有人推开了沈衡的房门。
夜晚的凉风一下子涌入,冷得沈衡一激灵。
“怎么了?”沈衡看着沈少观疲惫的面容,一下子清醒了。
他心里突然升腾起某种预感。
“异族又有异动,上次……”沈少观顿了顿,还是略过了那几个字,“的死,还是涨了他们的气势,这一次,我亲自去镇压。”
“等到了。”沈衡心想。
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荒谬的冷静。
“一路小心。”沈衡说。
当夜,镇国侯就收拾好东西,带着一干人马,离开了皇都。
次日,天空飘起了雪花。
沈衡推开了卧房的大门。
一袭宽袖青衣着身,如墨的长发规规矩矩的盘起,手上还捏着一把颇为称手的折扇。
门口正扫着地的仆从愣了愣,呆呆的问道:“小侯爷这是要出门吗?”
沈衡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嗯,我进宫一趟。”
“好,我马上为小侯爷准备马车。”
仆从恍惚的准备好车马送沈衡出了门,继续折回府里扫地。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小侯爷居然出门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沈衡就到了皇宫。
管事的公公看到沈衡的瞬间就愣了神,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的少年来。
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小时候沈衡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乍一看清清冷冷的沈衡,居然有些别扭。
公公低眉敛目:“皇上正在和大臣们商讨国事,小侯爷请回吧。”
“无妨,”沈衡勾了勾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我四处逛逛,等结束了,劳烦公公提醒我。”
公公点了点头,看着沈衡离开的背影,很是唏嘘了一把。
岁月太磨人,几乎要把曾经的旧人变得面目全非。
沈衡边走边出神。
自从孟尧去世以后,他便很少进宫了。
看着曾经熟悉的亭台楼阁,往事又一遍遍的涌上心头。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初见那一晚打斗的后花园,树木上挂着积雪,很是萧条。
沈衡闭了眼,捏紧了手里的折扇。
这不是普通的折扇。
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这把折扇最右侧的扇骨着实有些宽了。
很适合教书先生用来抽打调皮学生的手心,也很适合……藏什么东西。
小侯爷待在府里的这几年当然没白待。
不仅学会了很多新奇的兵法,令人惊叹的剑术,还学会了一些不为外人道的歪门邪术。
好比如何瞒天过海地藏好自己的药,假装已经喝过了;好比自己制作一把折扇,把扇骨掏空;再好比,从自己的药里掏出那么几味,放进掏空的扇骨里,而那几味合在一起,正正好好就一副杀人无形的绝佳毒药。
小侯爷的兵书近几年也是学得越发好了,外敌入侵能使雁国灭亡的几率只有三成,然而此时外敌入侵,镇国将军又正好不在皇城,只要国内动乱,灭国的几率就提升到了八成。
这可是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好机会,沈衡不可能错过。
“咔嚓”。
是枯枝被踏碎的声音。
“……小侯爷?”
沈衡停下思绪,睁开眼。
来人身型修长,披着雪白的轻裘,撑着一把伞,站在雪景之中,端的是一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君子相,堪堪可入画。
他微微抬起伞,彻底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庞。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似有故人前来。
“真像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那个心头翻来覆去品味过的名字。
“孟尧。”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如今风雨如晦,我愿葬生此间山河。
五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来人挑眉笑了笑,踏着雪一步步走近,“小侯爷,好久不见,真是长大了。”
沈衡压抑着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孟宣,字子瑜。皇后之子,从小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是“年少有为”这四个字的模板。
“不必多礼,我们少时不是还见过几次吗。”孟宣扶起沈衡,把伞盖过沈衡的头顶。
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了沈衡满身,显得他冷漠又疏离。
孟宣贴心地拍了拍落在沈衡肩头的雪,温和地斥责道:“你看你,出门都不记得带把伞。”
沈衡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搞得满头雾水。
要说他和太子相识,其实也只是点头之交,再加上他多年未曾进宫,这一点情分早就该被时间冲淡,如今看上去,他俩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挚友。
孟宣盯着沈衡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在想什么呢?”
沈衡低着头沉默着。
“想到孟尧了吗?”
这个人人都避讳三分的名字,就这么轻轻巧巧的从孟宣嘴里吐了出来。
沈衡猛地一抬头,对上了孟宣温温柔柔的眼睛。
怜悯?同情?
沈衡一时之间分不清孟宣眼里的情绪。
“不必紧张,阿尧都过世五年了,何必这么介怀呢?”孟宣无奈地摇摇头,依旧带着舒舒服服的笑容。
“不必介怀?”沈衡忍不住冷笑,“也是,总是顺风顺水的太子殿下怎么知道介怀是个什么滋味。”
沈衡的语气摆明了想挑事儿,字字都带着刺。
孟宣也不恼,无奈的顺手拍了拍沈衡的肩膀,了然道:“果不其然。”
他变戏法似的从轻裘里掏出一小壶酒。
“唔,雪天饮酒可暖身……来吧,赏个脸,和我聊一聊?”
沈衡原本打算冷淡地拒绝,但是看着这张和和气气又和孟尧极其相似的脸,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最终别别扭扭的道了声“好”。
憋屈得像让他去干什么坏事儿似的。
孟宣领着沈衡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收了伞,将黑釉酒壶平平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两个杯子。
沈衡:“……”
沈衡:“请问太子殿下学过变戏法么?”
孟宣只是好脾气地笑,徐徐倒了两杯酒。
沈衡静静地看着孟尧,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和阿尧关系不错。”孟宣终于开了口,“所以你应该知道,他最在乎什么。”
沈衡皱眉。
孟宣摩挲着酒杯,沉声继续道:“治龙将军与我说过,此次异族的确是有备而来,阿尧和治龙将军经过打探,发现敌我力量确实有些悬殊,而等待援军又太过被动。”
沈衡掩在青袍下的手不自禁地捏紧。
“他们原本想夜袭敌营,但是没想到异族早有预料。当时只有阿尧和将军带着一小干人马,根本无从抵抗……”孟宣顿了顿,“阿尧为了护住将军,以自己为饵,把异族诱到军火营……然后一把火烧了军火……”
沈衡呼吸都停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是自愿的。
当年孟尧的死太过突然,沈衡甚至找不到一个疏解的关口,他甚至不知道该去怨谁。
待他苦到心头,已经成为了一个与天下为敌的沈衡。
孟宣缓缓吐了一口气,声音温和下来:“小侯爷,或许你现在该喝一杯酒。”
沈衡神情恍惚,机械地握着酒杯喝了一口,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年阿尧向父皇请命的时候,我恰巧在场,”孟宣的目光柔和得不像话,仿佛要把这寒冬腊月里的积雪都给融化,“父皇问他,‘你就不怕刀剑无眼,枪炮无情?’”
沈衡:“他……怎么说?”
孟宣:“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如今风雨如晦,我愿葬生此间山河。”
沈衡好像一下子看到孟尧站在他面前,负剑,穿甲,一步步走向落日的余晖里。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纵死于山河,君一身侠骨磊落。
少年心有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幸好,有人可渡。
六
孟宣已经离去了。
沈衡一个人静静的坐着。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孟尧了如指掌,实际上,他们也不过相识短短四载。
“太短了。”沈衡心想。
只够沈衡从天真孩童变成和父亲顶嘴的叛逆少年,只够孟尧从先生眼里的谋士之才变成略懂武术的武将苗子。
他知道孟尧和自己一样有一颗征战沙场的心,可是他不知道,孟尧要比自己深明大义得多。
孟尧最在乎的不是威名远扬,而是吾士吾民,吾国吾邦。
沈衡突然想起他十二岁时对父亲说,能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有多么风光。
“有什么好风光的。”沈衡喃喃地说,语气和镇国侯曾经的回答居然极其相似。
原本的恨燃烧成一堆灰烬,而灰烬的深处有余温,慢慢暖着沈衡偏执的心。
少年的成长不是在自负意气的那一刻,也不是在恨意灭顶的那一刻。
而是少年心有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幸好,有人可渡。
酒还是温的,沈衡一饮而尽。
起身离去。
十五分钟前,沈衡问孟宣:“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做什么?”
孟宣手撑着下巴,看着亭子外簌簌飘落的雪,答非所问道:“阿尧出生时,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当时我就觉得,阿尧长大以后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沈衡的目光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镇国侯和我有些交情,你也知道你父亲这个人属刺猬的,刀子嘴豆腐心,太矫情的酸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便由我来代劳。”孟宣利落地端起自己斟满的酒杯,往地上一洒。
“你父亲和阿尧,都不希望你误入歧途。记住,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未来且长着呢。”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沈衡想起沈少观那别扭的脸色,心里叹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无奈地笑开了。
“原来,‘长安’这两个字不仅是愿我长命安康啊……”
沈衡负手行在雪中,目光再次徐徐扫过这里的景色。
细雪纷纷覆上沈衡的眉眼,没一会就融化了。
顺康十九年,许久不出门的镇国侯之子沈衡突然进宫,请命前往西北驻守边疆,只携带一把玄器阁多年前铸成的剑,剑柄上刻一“尧”字。
载酒纵马剑在手,少年将军沈衡意气戎马的一生,从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