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镇南将军府
东厢别院外,人头涌动,身披官服的文臣武将们面色惶然地望着别院内的点点灯火,岁末的寒气不住侵袭着人们的躯体,却没有一个人敢叫冷,院门口,浑身甲胄的长水校尉张允摁剑而立,一对虎目熠熠生辉地盯视着汇聚在院门前地人流,在他的身后,数十名甲士盔明甲亮戒备森严。
这情形,这光景,无一不向众人传递着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已经半年多卧病没见过群臣的主公,看来这回是真的不行了……
天还没有亮,室内点满了十余盏长命灯,将病房照如白昼,经过数月煎熬,刘表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一刻,五更时分,派他的心腹侍卫召蔡瑁、蒯越,刘先与世子刘琮急速入府。
尽管大部分侍卫皆为蔡氏收买,然而在刘表弥留之际,几名心腹侍卫还是遵从了他的命令,将牧府重臣召来。
病房外的台阶上,蔡瑁、蒯越、刘先以及刘琮四人静静地垂手而立,他们的神情都十分复杂,有悲伤、有痛苦,也有迷茫。
少时,神医张仲景走了出来,嘶哑着声音对众人道:“主公召诸公入内。”
四人躬身入内,围在刘表榻前,比起几日前的昏沉,此时刘表回光返照,气息微弱,反而清醒了不少,他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刘琮,看着蔡瑁。
刘琮此时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大限将至,扑倒刘表身前,哭的浑身抽动。
众人感念刘表仁德,都黯然低下了头,站在墙角的蔡夫人忍不住捂住嘴扭过头去,泪如雨下。
内室中灯影绰绰,刘表整个人已然形容枯槁,眸中闪着泪花,握住刘琮的手,轻轻合上了双眼,嘴唇微动,唤道:“痴儿,你未经历练,恐难堪重任,若论君父之责,本该再多护持你几年,奈何你祖父泉下寂寞,欲召为父早些前去,今日欲交代后事。”
刘表似乎想起什么,问道:“琦儿与琚儿何在?”
蔡瑁与蒯越对视一眼,未曾开口,倒是刘先犹豫了一下,答道:“禀主公,琦公子为父心忧,病倒在江陵,而近来东吴军颇有异动,琚公子镇守江夏,不敢轻动。”
“唉!”刘表缓缓叹息一声道,“琦儿身子骨弱,难堪大任啊!”
四人皆可听出刘表对刘琦的失望之意,蒯越嘴唇动了动,似乎欲为刘琦辩解几句,刘琦毕竟是他的女婿,奈何刘琦与刘备走得太近,心中一阵恨意,所幸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刘表看了看榻前众人身后的刘先,感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世间之事难以周全,孤临到今时今日方有明悟。”
他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地抚上刘琮的脸颊,拭去眼角的泪水,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痴儿,平安为福啊!”
“父亲——”刘琮失声痛哭起来。
诸公闻言皆脸色数变,主公何以说出平安为福这句话,此时正乃荆州危难之秋,宜早日定下大意名分,将荆州牧印绶传于琮公子才对。
蒯越再也忍不住,低声道:“主公且安心,我等定当竭尽全力护持世子周全,不负主公厚恩!”
“异度——”刘表静静地看着他,听出了弦外之音,所谓护持周全难免是冠冕堂皇之言,看来人走茶凉,家族之利远甚于君臣之情,他欲言又止,呆呆望着蒯越,不再说什么。
蒯越固然不可靠,然而蔡瑁何尝不是一丘之貉,如今形势日益分明,荆州世家早就蠢蠢欲动,与其守着他父子艰苦抵抗,倒不如举一州之地拱手送与曹操,既免受刀兵之苦,又保全了他们的田产利益,更免了刘备从旁觊觎,兴许日后还能在曹操麾下不失一方牧守,除了蒯蔡两家,邓羲、傅巽等州中要员也隐约有降曹之意。
孤活着他们不敢开口,孤死以后还有何顾忌?主少国疑,荆州必将乱起,也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必强人所难?糊里糊涂半辈子,但愿还来得及,为汉室保留最后一点火种吧!
刘表的脸转了过来,看着蒯越,脸上已经是一片冰寒,坚定道:“孤召诸公入内,当众遗命,孤膝下二子羸弱,难堪大任,今立琚公子为荆州牧,望荆州文武齐心辅之。”
此言如晴天霹雳,满堂皆惊,众人做梦也想不到,刘表最后的遗命,竟然是要把州牧之位传给侄儿刘琚。
刘表的话音刚落,最多只有刹那的安静,刘先伏首,高声呼应道:“臣谨遵主公之令!”
众人皆因惊讶而呆愣,回过神来后纷纷顿首道:“臣等谨遵主公之令。”,
而此时刘琮却忽然反应过来,俨如疯了一般喊道:“父亲,自古子承父业,岂有传位侄儿之理?孩儿虽年少,岂能容荆州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刘表大怒,颤抖着手指向刘琮道:“你、你——”言讫喉头涌出一口腥甜,一口血箭喷涌而出,向榻上一倒,气绝身亡。
刘琮有点吓懵了,他胆怯地回看着榻上的父亲,只见他怒目而睁,青筋暴起,手向前颤巍巍地探于刘表鼻息间,已然断气,直接吓得跌坐在地。
蔡瑁脸色突然一变,探于鼻息的手缩了回来,扭过脸冲着蒯越和刘先一躬,声音干涩地道:“诸公,脉息已无,主公宾天了。”
刘琮上齿咬着下嘴唇,浑身颤抖着,两行泪水不能自制地向下流淌,他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身为军师的蔡瑁却始终清明在躬,他拉住了蒯越的手狠狠一掐,同时厉声喝道:“世子且止哀,荆州不可一日无主,臣等奉主公遗命,请世子灵前继位——”
这一下顿时令蒯越清醒了过来,心中暗自道了一声惭愧,他立即附和道:“蔡公所言极是,大位承嗣乃头等大事,宜请世子嗣位,再为主公举哀——”
刘琮流着泪转过脸来,心中依旧有些茫然,却见蔡瑁已将拉着蒯越跪了下来:“臣等奉遗命,请世子灵前嗣位,自往白虎堂受群臣跪拜大礼……”
刘先闻此惊变,蔡瑁竟敢假传主公遗命,如今却只能明哲保身为上,往后才有机会将真相公布天下。
时日,刘琮在蔡瑁与蒯越的辅佐下,在刘表灵前承继州牧之位。
仅一个时辰过后,荆州牧刘表病逝的消息传遍了襄阳城,城内百姓恸哭,三军举哀,成千上万的百姓感念刘表恩德,自发在家中焚香祷告,哭声震天。
蔡瑁随即下令软禁刘先,一边命全城百姓戴孝,建灵堂吊孝三个月,与此同时,由镇南将军府宣布刘表遗命,立世子刘琮为荆州牧,由长公子刘琦承继成武侯之爵位,一边命张允关闭襄阳城门,封锁刘表已逝的消息,以免为刘备所知,另外秘密遣人往江夏向刘琚报信。
堪比王府的镇南将军府,如今遍布致哀的灵幡,已经变成了已故荆州之主刘表的灵位。
白虎堂内的牌匾下,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未亡人蔡夫人一身素衣,跪于灵前,一边抹泪啜泣,一边往火盆之中烧着纸钱。
穿过白幡层层的灵堂入口,淡淡的烟烛之气迎面扑来,蔡瑁接过仆役递来的三柱细香,平持于胸前,至灵位前下拜,点香后高举额前三点香,再起身肃躬,将细香插于灵案前的香炉中。
蔡瑁挥退下人,缓缓跪在蒲团之上,低声劝慰道:“妹妹节哀,切莫哭坏了身子。”
蔡夫人果然是寡妇孝服一身俏,我见犹怜地一抹眼泪,啜泣道:“妾身与他夫妻一场,虽未为夫君诞下子嗣,他总归待妾身不薄,一日夫妻百日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蔡瑁也是一阵伤感,他乃刘表内兄,受托孤之重,却欲举州献于曹操,死后有何脸面再见刘表?身为曹操总角之交,却助刘表割据荆州,与之兵戎相见,将来又有何颜面见曹操?左右不是,里外有愧,今日方知做人难,做一族之主更是身不由己!
蔡夫人叹息一声,追问道:“子扬乃我蔡氏之婿,夫君生前欲立子扬为荆州牧,敢问兄长何以改立刘琮为新主?”
蔡瑁阖目凝神,缓和语气道:“妹妹,为兄又何尝不知?子扬乃我贤婿,我岂有不帮之理?然我眼下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身不由己,一举一动关乎阖族上下之气运,岂可独断专行?子扬固然乃一代雄杰,然据地不过一郡之地,兵不满三万,抵抗朝廷无异于螳臂当车,以为兄与蒯公为首的荆州大族皆有意举州献土于朝廷,何也?此乃大势所趋也,曹公乃当世枭雄,盖世英主,扫荡群雄,北夷咸服,来日肃清万里,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子扬以一郡之地独抗中原,安有胜算?翌日曹公兴师南下,为了荆州稳固,自会重用我等荆州世家,昔日为兄与曹公有总角之交,自可保富贵不失,妹妹且放宽心些。”
蔡夫人螓首自怜,擦干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妹妹自是明白兄长苦衷,然子扬乃我蔡氏之婿,若其顽抗朝廷,唯恐曹公迁怒于兄长,若子扬兵败身死,那姝儿唯恐受株连,妾身于心何忍?”
蔡瑁拂须自信道:“妹妹多虑了,曹军乃当世强兵不假,然南方不比北地,河流密布,以水战争胜,听闻曹公在玄武湖编练水军,不过狗尾续貂耳,难有一战之力,终究要倚重我等荆州水军,方能与东吴争衡,倘若子扬胜出,将来必定鼎一方,开基立国亦未可知,到时姝儿便乃一国之后,荣华母仪天下,襄阳蔡氏兴盛不远矣。”
“兄长深谋远虑,此计甚好。”蔡夫人灵机一动,想到刘琚那让女人众生倾倒的容颜,笑道,“既如此,以兄长谋略,自可在曹公麾下如鱼得水,然姝儿毕竟年少,智计短浅,妹妹有意南下江夏,帮扶一下我那侄女吧!”
蔡瑁直直地看着蔡夫人的眼底,露出一丝笑意道:“有妹妹相助,姝儿足无忧矣。”
宛城乃豫州南面门户,也是曹军驻地,镇守主将乃征南将军夏侯惇,自从兵败新野,曹操倒是未曾对他有何怨言,只是降半级,假征南将军,命其戴罪立功,要夏侯惇勤加操练兵马,储备粮草,以备南征之用,荡平荆州。
然而刘表去世的消息显然打乱了曹军的计划,这日清晨,数名哨骑飞奔入宛城,直入宛城府衙,出示手令,径直入了议事堂。
哨骑单膝跪地抱拳,呈上书信道:“禀将军,从襄阳的密探来报,襄阳城门关闭,颇为反常,特来禀报。”
夏侯惇的眉头皱成一团,想不出什么头绪,他本就是一员猛将,政治敏感度显然不高。
无奈之下夏侯惇只好挥退哨骑,召麾下文臣幕僚前来议事。
不到三刻,群臣齐聚议事堂,夏侯惇端坐于主位,扬了扬手中书信,道:“适才密探来报,襄阳城门关闭,颇为异常,诸君以为如何?”
下首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参军满宠满伯宁,他本是许昌令,自从刘琚计赚贾诩过后,他就被曹操一纸调令调任为参军,辅佐夏侯惇。
满宠拂袖一展,道:“将军,如今时分并非宵禁之时,襄阳有此异象自有大变,以属下愚见,刘表久病缠身,今日抑或薨逝,眼下必乃襄阳群臣未免走漏消息故而为之。”
夏侯惇眉头一松,其余幕僚皆纷纷附言道:“满参军所言甚是,属下等附议。”
满宠自信道:“然也,去岁已传出刘表病危之流言,州中军政事务皆旁落于蔡蒯二人,今刘表新故,必关闭城门,扶立新主,安抚民心,以防有变。”
“伯宁高才,为本将分忧也,然此等大事非我等人臣所能,我便上书于丞相,请丞相定夺。”夏侯惇长身扶案而起,虎目环视众人,朗声道,“不瞒诸位,丞相已平定乌丸与袁氏余孽,威震天下,不日必将兴师南征,你等当操练兵马,以作战备,来日我等为南征先锋,立下头功,一雪前耻。”
“诺!”群臣轰然应诺,声若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