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曹军驻守乌林与南岸联军对峙一个月有余,然而这种对峙并不公平,皆因此战不仅是毅力的对决,更是双方国力与后勤实力的比拼,战争耗费的就是粮草资财,曹操背后有广袤的中原、河北之地,以半个天下之力供养一支十几万的军队,绰绰有余,而反观周瑜凭借的只有江东六郡,且境内不靖,山越复叛,降曹派甚嚣尘上,周瑜在前线御敌,孙权也在后方顶住巨大的压力,内外交困尚能支撑多久?
更不论驻守在襄阳附近的李典、张辽等七军总兵力将近四万,他们还没投入战斗呢。
一旦打持久战,胜利的天平始终倾向于曹军,曹操自信敌军将不战自乱,倒戈而降。
反观周瑜一方,虽擅长水战,但兵力悬殊,若拼全力孤注一掷,只要稍有闪失,江东六郡便会毁于一旦。
最后双方心有灵犀般选择了相同的策略——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然而战争的意外因素实在太多,中军大帐内,荀攸,程昱、陈群、毛玠、贾逵、辛毗、杨修等七八名相府谋臣,以及夏侯兄弟、许褚、曹洪、张郃、于禁等等十几名重要将领会聚一堂。
前几日,曹操下了一道手令,命一批将士护送原荆州牧刘琮去往邺城,遥领青州牧。
可就在手令发出的第二天夜里,襄阳南城大营爆发了一张莫名其妙的屯粮失火事件,当时全营皆扰,乱成一团,险些形成兵变,张辽虽然一举弹压了这场突变叛乱,然而他在给曹操的上书中无不忧心地问道:“奸党潜伏而伺机作乱,人心惶惶而各思去路,伏望丞相慎处之。”
如此多的荆州降卒已不能为己所用,曹操愁得愁云惨淡,面对这样的困境,他可能还要分割一部分兵力来堤防与监督,这让他有点心力交瘁,更是在面对孙刘联军之时难免显得束手束脚,论起来如此状况在曹操戎马半生中还是首次遇到。
昔日官渡之战,自己以寡敌众,两军长久对峙,正在自己有心退却的时候,正是以荀彧为首的内廷的支持,有着汉室正统的名分大义,荀彧更是书信分析了局势为自己稳定信心,最终反败为胜,而今这种优势全无,到了荆州境内,这样无形的掣肘如同阴影笼罩在心中,如同一个人孤军奋战,再无往昔荀彧坐镇后方辅佐时那份如鱼得水般游刃有余,然而北征乌丸得胜却给了曹操盲目乐观的错觉,眼下的困境只是一时的。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江陵城与乌林大营都不同程度地爆发了疫病,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大事,此刻中军大帐内灯光通明,却鸦雀无声,如同大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而正是此事引发了撤军之议。
提出撤军之人是丞相府掾吏何夔,何夔提出撤军的理由也很充分,舟楫不胜,疫病初发,远道南征,旷日持久,非取胜之道,他提议回军邺城,让江夏、江东两虎相争,待南方有变后再南征荆州。
“诸君,叔龙言及眼下我等处境不利,难以突破长江天险,如今疫病肆虐,建议暂时撤军北还,休整数年后再南下征讨江南,孤不计下问,在座诸位中尚有多少人附议撤军?”曹操虎目环视群臣问道,
曹操声音不大,然而大帐内群臣皆躬身倾听,他虽是摆出一副虚心下问的姿态,却语气不善,熟悉曹操秉性的大臣皆听得出来,此乃丞相在表达对何夔的不满。
何夔却一言不发,目光冷冷的望着地面,对曹操透露出的不满置若罔闻,怀中揣着毒药,决心宁死也不受侮辱。
气氛有几分诡异,振威将军程昱无奈起身解围道:“丞相,老臣有一言进谏。”
曹操瞳孔一缩,看到是程昱,方放缓语气道:“仲德尽管直言便是!”
程昱不紧不慢道:“建安五年官渡之战,两军对峙之际,袁绍据有四州之地,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以雷霆之势南下,彼时我军朝廷内乱,人心不稳,将士兵甲不足,粮草断绝,如此绝境之下,主公亲率铁骑火烧乌巢,最终反败为胜,以弱胜强,何也?去岁冬天王师北征乌丸,恰逢暴雨连天,粮草不继,不得已杀马为食,行军千里而伤亡过半,然我军一战击溃乌丸,袁氏二子授首,以解腹背之患,所依者何也?”
中军大帐内静悄悄的,只听见程昱在慷慨直言道:“而今我等粮草充足,士气高昂,兵多将广,连战连捷,荆北之地皆为国家所有,今不过略有挫折,何谈撤军?”
何夔忍无可忍地反驳道:“将军所言差矣,刘琚与孙权皆非袁绍善谋无断之辈,岂会重蹈覆辙?将军当知我军难于逾越长江天险,水军之精锐远不及江夏东吴,却欲逆势一战,此战若败,必将功败垂成,昔日战果毁于一旦,必将改变天下大局,何以不能稳中求胜,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抑或二贼相争之时渔翁取利,何故意欲此时冒险一战?今疫病已现,一旦肆虐,满营将士还有几人尚能存活,其妻儿何辜?二十余万将士何辜?”
何夔此番慷慨而出的大义之言自然犯下了众怒,群臣怒目相视,曹操也是勃然大怒,一指何夔喝道:“何叔龙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其心可诛,来人,给孤乱棍叉出去!”
何夔跪倒在地,稽首泣道:“微臣一番肺腑忠言,望丞相三思!”
曹操感念何夔乃贤臣,心知他怀中揣有毒药,但凡犯颜直谏,皆怀必死之心,不忍害贤,大袖一摆。
几名侍卫将其架起,将外拖去,曹操重重哼了一声,负手背过身去,片刻,何夔被架了出去,曹操这才对众人厉声道:“再敢言撤军者,立斩不赦!”
曹操心情恶劣,小儿子曹冲之死更是刺激到了曹操的敏感神经,感到时不我待,他年事已高,如今头风旧疾时常复发,让他苦不堪言,他明白汉室四百年江山社稷,汉德深入人心,自己只有扫平群雄,立下不世之功,挟功高盖主之功,效仿昔日王莽,独揽天下大权,为日后曹氏代汉奠定根基。
中军大营内群臣鱼贯而出,曹丞相乾坤独断,一锤定音,群臣皆不敢言。一把火烧掉了感染疫病士兵的尸骨与衣物,疫病事件也随之销声匿迹。
丞相府掾吏刘晔和何夔关系交好,皆为淮南降臣,刘晔原为淮南刘勋部下,何夔原为袁术部下,算得上是同命相怜。
待夜静人寂时,他出了自己大帐,快步来到关押何夔的营帐前,不料几名军士却拦住了他,“刘掾吏,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得见何掾吏!”
刘晔一愣,方知何夔已被丞相软禁了,无奈,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大帐而去,此时的心情犹如荆州的天空阴霾一片。
丞相一心要全歼孙刘联军,不顾兵家大忌,而抱心存侥幸之妄图,绝非取胜之道,然丞相已然一意孤行,不纳忠言,连一向犯颜直谏的何叔龙尚且被软禁,群臣皆不敢言,刘晔心中显得忧心忡忡,此次南征恐怕吉凶难料。
“子阳兄何故叹息?”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刘晔回头眼睛一眯,来人却是河内司马懿,司马懿任丞相府文学掾,曾三次称病拒曹操征辟,不惜以瘫痪伪装,欺骗了曹操派去的刺客,然而待曹操平定河北,大势已定,司马懿不得不被迫出仕,任丞相府掾吏。
刘晔苦笑着摇摇头道:“只是心有所感,故而叹息,让仲达见笑了。”
司马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指旁边大帐,“子阳兄不妨到在下帐中一叙。”
“那便叨扰仲达了!”刘晔心中烦闷,他欣然点点头,跟着司马懿向大帐而去,两人进帐坐下,司马懿给他沏上一盏茶,笑道:“子阳兄可是为了何叔龙之事而心忧?”
“适才在下正欲往探视,不想叔龙已为丞相软禁,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软禁不过乃权宜之计,叔龙乃忠臣也,丞相不过气郁未消,待南征过后,便会将叔龙释放,子阳兄切莫忧心过甚。”
刘晔只是一时激愤,故而身在局中不如旁观者清,在司马懿的点拨下,方才醒悟过来,道出心中的疑问:“丞相素来礼贤下士,善纳忠言,何故今日如此反常?”
司马懿看了刘晔一眼笑道:“子阳兄可是欲知丞相何故不准群臣探视何叔龙?”
刘晔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正是,敢问仲达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司马懿挑眉,轻酌一口清茶道:“此事真乃当局者迷也,无非丞相有意撤军了。”
刘晔惊讶道:“仲达何出此言?”
司马懿轻捋颌下短须,淡然道:“子阳兄,倘若丞相不想撤军,直接以军法从事便是,何须召群臣问策?故此丞相早有心撤军,然顾及丞相之尊,何以轻言撤军?不过借此以观臣下之意,若群臣附议撤军,丞相自可顺势而为,然而群臣多数未曾领会人主之意,丞相骑虎难下,便故作姿态,将何叔龙软禁起来,无非向臣下宣示必战之心。”
刘晔似笑非笑地看着司马懿道:“素闻河内司马氏有司马八达,个个皆人中俊杰,尤其以二子司马忠达更是个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转眼便参透丞相所言所行真意,在下不及也,然仲达既知,为何不逢迎上意,以邀上宠?”
“呵呵!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下位卑言轻,实不敢妄言军机大事。”司马懿冷笑一声道,
刘晔赞道:“仲达真乃天下奇才也,如此谨慎持重,将来必建大功,位居宰辅,列位三公,未尝不可也。”
司马懿忙低眉顺眼道:“子扬兄缪赞!在下区区一末流掾吏,只不过在其位谋其职,尽人臣本分而已。”
刘晔无意说穿他的心思,肃然问道:“眼下王师疫病肆虐,恐军心动荡,却不知丞相为何一意孤行?”
“子阳兄,为人主者恩威大于天,主上初登相位,便兴师南征,席卷江南,一统天下,天下人皆翘首以盼,而今江南孙刘联军皆陈兵南岸,王师未建寸功,若冒然收兵,徒使天下笑耳,今南征不利,何叔龙言中丞相心事,方惹得丞相恼羞成怒,然人主恩威在上,即便有错,不可认错,只会改错,此番南征未分胜负绝不会罢休,然孰胜孰负,属实难以料之。”司马懿阴恻恻地看着他道,
刘晔闻言感觉脖子冷飕飕的,自古皆言天威难测,一旦有违上意,轻则仕途无望,重则阖家全族性命不保,更别论如曹操这般猜忌多疑的雄主。
“然晔近闻同僚所言,荆南有一名士,名为刘巴,投奔于丞相,丞相命其南下荆南四郡,策反其太守,向朝廷投诚,一旦功成,南北夹击,江南可定也。”刘晔信心十足道,
司马懿忍不住打击他的乐观心态,道:“呵呵!子阳兄切莫乐极生悲,刘琚此人在下也有所闻,可谓当世枭雄也,人称琚公子,乃天下奇男子,不仅容貌俊美,而且文武筹略,师承荆州名将黄忠也,一手弯弓射术可谓箭无虚发,而长沙中郎将黄忠在长沙郡内素有威望,已然效忠刘琚,而零陵太守刘度乃刘琚族叔,至今态度不明,未曾向朝廷上表纳降,至于武陵太守金璇与范阳太守赵范皆庸才之辈,眼下名为投效,实不过坐观成败,以在下愚见,恐怕刘琚早有后计,刘巴此去恐怕是有去无回矣。”
“仲达言过其实也,刘琚此人不过二十有余,地不过二郡之地,兵不过十万,岂能与丞相麾下王师相提并论?眼下刘琚正与那孙权之妹在吴中儿女情长,如同困兽,何以左右局势?”刘晔不屑道,
司马懿淡然道:“在下又何尝不知?不过刘琚此人心机深沉,天马行空,不到最后一刻,安知其何时挥剑?且让我等拭目以待吧!”
刘晔回头向帐外望去,他这才发现,帐外下起了霏霏细雨,如同这诡异的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