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一切都彷如梦幻，只有山林中满地的焦黑与灰碳证明着刚才所见所闻。

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衣襟紧贴身上，随着微风拂过，细腻如脂的肌肤泛起一层薄薄的鸟肌，聂倩儿下意识的打了寒颤，顾不得有些外泄的春光朝周寂快步走来。

暴雨刚停，满地的泥浆与草木灰碳混成一团，聂倩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地里蹚行，待回到树林中间的空地时，发丝凌乱，裙角沾湿，顶着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灰痕，急声道：“周公子先前追捕夏侯，可有所获？”

周寂扫了眼有些衣衫狼狈的聂倩儿，侧身道：“夏侯已经死在我的剑下。”

“那公子可曾询问家父被他囚禁在何处？”聂倩儿微微松口气，期许道。

周寂心中轻叹，昨天从夏侯的眼神中看出聂员外已经遇害，但未曾确认，只得摇头道：“未能来及询问。”

聂倩儿刚刚放下些许的心再次提起，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这一晚遭受风寒，不禁一阵轻咳，强咽下喉头的一缕撕痛，颦眉道：“那贼人在郭北县占山为王，绑架家父只为求财，周公子今日将其斩杀也算为民除害，小女子在此先谢过公子了。”

夏侯已死，他的庄园还在郭北县内，迟恐生变，还是先进县城去夏侯庄园看看吧。

想到这里，聂倩儿朝周寂盈盈一礼，便匆匆告辞。

周寂知道聂倩儿此时心急如焚，也不拦阻。

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谈不上交情。

目送聂倩儿带队离开后，周寂转身看向在县碑旁神色复杂的虬髯剑客。

“夏侯吞下妖丹需大量血食与灵药维系人身，聂员外落入他手里，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燕赤霞解下酒壶丢给周寂，轻叹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寂摇了摇头，接过酒壶，将它放到石碑顶上，温和道：“我不喜饮酒。”

“这可是窖藏多年的佳酿！”燕赤霞瞥了眼周寂毫无所动的表情，仰头咬开壶塞，狠狠的灌了一口。

溢出的酒香甘甜醇厚，虽不及现世各种高度酒的强烈，却又多几分原生谷物的浓香。

一口将整壶饮尽，燕赤霞毫不在意大半的酒水喂给了胡须与前襟，伸手一抹嘴角，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人生于世若是滴酒不沾岂不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周寂哑然失笑，这种话他在现世也听过许多。

人生于世不抽烟毫无乐趣。

人生于世不喝酒毫无乐趣。

人生于世不蹦迪毫无乐趣。

最初他还会与人争论，说这些都只是个人消遣放松的习惯，就像有人喜欢看书，有人喜欢钓鱼，说得多了别人只当他身患绝症，不敢碰触这些。

如今再次听到这般言论，周寂只能淡然一笑，不作解释。

“燕道友刻意等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吧？”

周寂每次嗅到酒气就会想起医院，眉间微不可见的轻皱一下，摒去酒精的气味，换为内息流转。

燕赤霞没有察觉到周寂表情的细微变化。

随着最后一丝犹豫被腹中烧灼的酒劲淹没，燕赤霞猛然抬头道：“黑山城作恶多端，你与他们之间是何关系？”

“你觉得呢？”周寂看着山林上空浮现的一抹彩虹霞光，淡然道。

“周道友的事迹我有所耳闻，”燕赤霞神色复杂道：“慈航普度大妖窃国，妄图以一国之运助其化龙成仙，道友敢与其作对，燕某着实佩服。”

“只是......”燕赤霞皱眉道，“黑山老妖在幽冥谋划阴司，又在阳世广布谐教。道友还是不要和他牵扯太多才好。”

看着彩虹在阳光下渐渐消弭，周寂轻叹一声道：“道友所说我亦知晓，只是身陷局中，又能如何摆脱？”

说罢转身看向燕赤霞，周寂笑道：“听闻燕赤霞燕大侠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三年前慈航普度入京之时，燕大侠为何辞去公门职务，不去汴京除妖呢？”

燕赤霞面色一沉，久久沉默。

“拜入宗门，身不由己。”周寂扫了眼燕赤霞难看的脸色，叹息道：“佛道两方和慈航普度目的一致，自然会约束门人，不容自家弟子破坏天地大势。”

“我为散修，背后无宗门，此世无血亲。”

“更与慈航普度结下不死不休之仇，所以只有我能游离在棋盘之中，给这份天地大势带来些许变数。”

说道这里，周寂神色复杂。

他与慈航普度之间与其说是死仇，不如说是因果。

如果不是当初他截胡了云顶山的赤华铜精，此时怕是早已心脏衰竭亦或心脏排异而死。

这般说来，他也算欠了慈航普度一命。

亏欠一命，慈航普度自然也要他用命偿还。

周寂不想死，所以只能出手反抗。

因果越积越深，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了。

看着周寂手心浮现的金耀长剑，燕赤霞自然能看出这是由赤华铜精所铸。

“所以你就与黑山城合作？”燕赤霞苦笑道，“开启仙道是世间所有修士的福音，却也是黑山老妖的末路......燕某懂了。”

周寂哈哈大笑，挥手将赤华剑散作金粉，双袖一拂，朝北而去。

燕赤霞有心想和周寂同行，刚迈出一步却又突然想起门派叮嘱，只得面露恨色，止步在郭北县碑前。

“周道友，倘若你真搅动大势，令佛道对慈航普度反戈，燕某必然全力助你！”

......

以周寂目前的脚程，即便悠然慢行也已胜过快马，从郭北县城门外遥看一眼，感觉到城中某处散发的悲凉之意，不由摇头轻叹，从袖中掏出半串佛珠，弹指间消失在手心。

抱着一具中年干尸痛哭不已的聂倩儿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流光闪过，落入袖中，和原本佩戴的‘佛’‘法’‘无’‘边’四字穿成了一条完整的佛珠挂链。

摒弃了现世带来的唯一物件，周寂只觉元神一轻，与天地万物的联系愈加紧密，原本桎梏了数月的瓶颈也随之松动，突破化神境后期指日可待。

感受着天地万物突如其来的亲和感，周寂心念一动，整个人随清风消弭，瞬息间就已经消失在了郭北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