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P.L.A.N.T.最后的夜晚(下)
杨铭终究还是没去拉克丝的演唱会。
他不习惯Live现场那嘈杂鼎沸的人声,他喜欢的是那个粉发的小姑娘在唱片中纯洁澄净的嗓音,而不是这种四处都洋溢着多巴胺与荷尔蒙的狂热场景。
更何况,他现在脱不开身。
将钟表的时针拨回到两小时前,温妮陪着拉克丝离开了房间,雷昂在卧室里捣鼓自己的代码,而他自己则同雪儿面对面地坐在茶几的两旁,他刚被女孩儿一句劲爆的谎言呛得差点背过气去,而她却又紧接着问出了那个令人措手不及……不,或许是根本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你嫌弃我的口水吗?”杨铭很难相信像她这样女孩的嘴唇中也同样会吐露出如此露骨的言语来,他甚至一度对“自己是否对雪儿有所了解”的答案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了解她吗?他真的了解这个能作出含蓄、优美且韵味十足的散文,也同样能够写下那些充满着火一般热情与希望的歌词的文艺姑娘吗?他真得知道雪儿·诺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杨铭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迷上了她,就像是海伦之于帕里斯,艳后之于凯撒,朱丽叶之于罗密欧。但是这种非理智的情感爆发却又让他在独处的冷静之时发自内心地感到困惑。
无论是在社区中学念书的时期,还是后来升入城西的私立圣保罗高中,亦或者在达勒姆念州立大学的时候,杨铭以一个非典型的亚裔形象存在于大西洋联邦庞大的青少年社会中,他能够与自己金发碧眼的朋友们打成一片,他们一起打棒球,一起讨论电脑游戏与从网络上非法下载的“绅士资源”,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西洋联邦人……事实上他确实是。
但唯有一点截然不同,那就是有关爱与欲望的选项。
杨铭在少年时并不缺乏追求者,但却鲜见他真正做出选择的时候,带去过情人旅馆的,从友情发展到爱情的女孩——他甚至还能够清楚地记起她们的姓名、容貌以及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更是屈指可数,与其他精力旺盛的同龄人比起来,实在是相形见绌。
青少年时期的感情往往是欠缺考虑且没有结果的,或许这些不成熟的“情史”会让我们在多年后的回忆时会心一笑,但杨铭就宛如一名强迫症患者一样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一套规律——他会像个民政局工作员甚至联调局特工一样了解一个女孩的方方面面,而后才会决定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告白或者继续让感情走在两条平行线上直至淡化。
很少有人能够耐得了他这套操作流程,大西洋联邦的年轻女孩们的青春感情,往往只来自于一时冲动亦,或者根本就只是“play a round,only for lust”,人家没有时间或者耐心去与你好好地相互了解,她们要在有限的青春中去结实更多更优秀的小伙子们,“有一个无悔的青春”。
杨铭只有过两段感情——在高中时金发蓝瞳的初恋女孩以及上了大学之后交到的同为亚裔的女友,她们与杨铭的母亲、艾蕾拉阿姨、姑妈杨彤以及养母玛莎一样,都是在他生命中弥足珍贵的女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为她们所有人付出自己的一切。
但很可惜,蓝眼睛的南希最终有了她自己的选择,而因为玛莎的病情,他与唯之间的联系也日趋平淡直至完全断了音讯,他自认为自己不可能再给予她一个幸福的未来并远走纽约,而当他再想要回头的时候,那个喜欢软软糯糯地喊他“铭君”的东亚留学生早已经跨过广阔的太平洋返回了自己的家乡。
或许这两段青春的落幕都伴随着不美的阵痛,但他却像是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们,而如今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个永远都看不分明的谜,她有时温文含羞,有时落落大方,可以细致入微地服侍,又能像刚刚那样媚气十足地进行挑逗……
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他本能地想要回答“除非你嚼着口香糖所以美少女的口水也不可能是香的,普通的唾液无色无味但是黏糊糊的吃起来说不定真得有点恶心”这种一看就知道是在作死的答案……不过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却给出了一个答非所问的回复。
“我要走了。”他眨了眨眼睛,平静地回答道。
“你要去哪里?现在就去剧院排队吗?”雪儿同样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窗外格里菲斯大剧院的方向,“放心吧,小拉克丝赠予我们的都是特权票席,入场的时候会走特别通道的,不需要在外边排队。”
杨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道:“不,雪儿,我是说我要离开P.L.A.N.T.了……明天一早就走。”
女孩闻言一愣,停了片刻才继续问道:“明天不是还有签售会……你不陪温妮和雷昂去了吗?”
杨铭摇了摇头:“恐怕要靠他们自己了。”
“什么事……这么急?”雪儿的语气依旧平稳,但之前她眸子里流转的戏谑与挑逗却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审视,以至于杨铭不得不避开她直视过来的目光。
“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罢了,只不过对方给的时限比较紧……”杨铭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亦或者他想要故意地将话头从这里挑开,说到底只是为了引开话题的应付之举,没必要深挖下去。
但雪儿似乎并没打算把这事儿随便地给抹过去,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紧紧地盯着杨铭的脸颊问道:“这就是之前咱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所说的‘求职’吗?你在为他们工作?”她并没有点名这个“他们”指的到底是谁,但很显然如今与黄道同盟都有着不浅联系的二人对于“他们”的身份都心知肚明。
杨铭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答案,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孩,他不认为自己临时起意编造的蹩脚谎言能够欺骗得了她。
“你不是自然人吗?为什么要掺和他们的事情?!”雪儿压低了声音凑近过来,就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有些中意的男人,“美味多你真的了解你正在为怎样一群人工作吗?”
“我了解,”杨铭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但是只要有得赚,我就会做。”
“可是……可是……”雪儿急得脸色发红,她当然不会不知道如今地表世界的舆论风向,昨天下午在头顶房间里响起的激烈交火声以及炸开的那颗手榴弹的声音,如今还好像回荡在她的耳边,蓝色波斯菊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恐怖活动日益频繁,在这时候他们如果发现了一个为调整者而服务的自然人……那绝对是比调整者还要令他们欲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机遇总要伴随着风险,这一点你不必为我担心。”看着雪儿那担忧的神色,杨铭自信地笑了笑,话语的主动权在逐渐回到他的手里,这种感觉让他的心情格外得好,“毕竟……我也是从15层楼跳下来过的男人了。”
“你以为你是伊森·亨特?还是詹姆斯·邦德?”雪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都不是,”杨铭微微一笑,“但我祖上的本家很可能是杨喜。”雪儿对于这个答案不明所以,很显然她并不像一个亚裔一样精通东亚的古代史。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心里也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劝回这个男人已经做下的决定。
随后,女孩儿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向杨铭:“那么就走吧。”说罢她就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就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等一下,”杨铭急忙拉住这个像匹小马一样力气十足的女孩,而这次轮到他不明所以了,“你怎么也这么着急……这是要去哪?”
雪儿回了他一对儿大大的卫生眼:“美味多可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顿水煮肉呢!感情你这是要跑路啊,老娘怎么说也得让你先兑现诺言不可!现在咱们去附近的超市选购食材,今晚的演唱会就都甭去了,反正签名唱片也都到手了……总之你今晚的责任,就是安下心来给我做顿好吃的。”
时间回到现在。
“脱不开身”的杨铭此时刚刚从酒店专门的中餐厨房里走出来,身上还穿着厨师的白色围裙,他的手中推着一辆送餐的小车,小车的托架上放着一只还在用酒精灯加热的小铜锅以及两只盖着盖子的托盘。他推着小车从厨房出来,走进了基本上没几个人的餐厅,来到了落地窗边的一张双人桌前,停下了脚步。
雪儿正坐在桌边,一手托在腮侧,静静地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格里菲斯大剧院,拉克丝的演唱会已然开场,音乐与灯光照亮了Sextilis-6A的半边天空。
“嗨嗨,回神了。”杨铭很随便地拍了拍雪儿的肩膀,随后打开了第一个托盘的盖子,将一盘味道喷香,颜色青白相间的炒菜端上桌面,“怕你一个菜吃得太腻,我多做了一盘青椒肉丝。”
“你放心,来者不拒。”雪儿毫不犹豫地从一旁的餐具架上取下一双筷子,轻车熟路地夹了一口菜送进嘴中,樱粉色的唇瓣下有清脆的咀嚼声传来,听得站在一边的杨铭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也不知道他到底馋的是啥。
不过他很快也回过神来,将第二个托盘的盖子掀起,顿时一股辛辣的浓香就铺面冲出,却见是一只白玉色的瓷盆,盆内澄澈的红油反射着诱人的色泽,翠色的青菜与小葱段混杂在嫩白色的肉片间浸泡在红油之中,而在肉片之上则叠放着一层切碎辣椒与蒜末。
雪儿不由得抽了抽鼻子,正想探过筷子去,就被杨铭一把拦住了:“诶?你稍等下不行吗?这还没好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小铜锅的盖子,露出了里边已然慢慢开始沸腾的热油,探手在上空试了试温度,点了点头:“差不多了。”随即端起小铜锅就将热肉浇在了白瓷盆中的辣椒、蒜末与肉片之上,刹那间一种混杂着烧灼辣椒、大蒜以及脂肪的味道直接冲了出来,整个桌子附近都弥漫着这股浓浓的奇香。
滋啦作响的沸油声中,雪儿忽然看着杨铭认真地说了句什么,但当他想要仔细分辨的时候,她却已经闭上了嘴巴,目光集中在面前一红一绿的两道菜上,此时不远处的格里菲斯大剧院上空的夜色中,一朵朵绚烂而短暂的烟花绽放开来。
杨铭摇了摇头,没再追问,而是从小车的下层取出了两碗雪白的米饭,自己也解下围裙与厨帽坐了下来。忙活了这么久,他也有点饿了,屁股刚粘上座位,就开始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一架普通的穿梭机从Sextilis-6出发,驶向了远方那颗蔚蓝色的行星,而在机尾经济舱的一扇舷窗边,坐着一个身着整套正装的白发男人,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的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