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真臭啊。。。”

他举起手轻轻的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脸嫌弃的四下望了望。

就像是已经将猎物追赶到无处可逃的林猫，胜券在握的多蒙轻蔑的视线在艾特脚上那绑缚着的古怪木板上停留片刻，然后反手就将背负在肩后的十字弩弓拿在手里，慢吞吞的拉开闪烁着淡淡光芒的弓弦，开始往箭槽中安装箭矢。

“其实，我一直都很讨厌杀戮。。。”

多蒙抬起头，撇开眼神，望向远方，淡淡的说道：“那种血腥的气味，真的很令人作呕啊。。。”

低头看了看手中已经压满箭矢上了弦的弩弓，像是吟诗般，多蒙喃喃说道：“但是，从小，他们就教授我剑术、马术和怎样快速在战场上杀死敌人的技巧。。。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学啊，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像亚里科多士那样高贵优雅的宫廷诗人，或者是艾德蒙多那样博学而睿智的学者，而不是一个粗鲁的，整天挥舞着战锤长剑，在战场上横冲疯狂的粗蛮武士。。。”

“唉。。。”

忧郁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多蒙看向艾特，像是突然找到了倾诉的知己一般，也像是在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自我开脱，故作深沉的继续说道：“可惜的是，你也知道，我的家族，古老而荣耀的拉法尔家族，就是靠着勇气和长剑起源兴盛的。所以，嘿，命运就像是坚不可摧的锁链，而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应该扮演成什么样的角色，应该承担怎样的痛苦，早已经被设定，这种命运的安排，让人根本就无从选择，无法逃避。”

“就像现在的我们。。。”

他如智者般深刻的总结道。

艾特愣愣的看着他，似乎还没能够搞清楚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多蒙少爷要对自己讲这些话语。

“呜嗷。。。”

白色的巨狼突然摇着头，呲牙低声的咆哮起来，巨大的前爪在草地上不住的刨抓着，似乎终于也受不了这种拖沓的节奏，催促着身上的骑士赶快做完该做的事情。

多蒙微微的皱起眉头，但随即就又被很好的掩饰下去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上，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瞄准，多蒙慢慢的举起弩弓，对准了还呆呆站立在泥沼中的艾特，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的惆怅。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如果有的话，就赶快说吧。。。”

稍稍顿了顿，多蒙握紧了手弩的握把，将手指慢慢的搭在击键上，面色逐渐凝重的说道：“或者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出来，也许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达成呢。。。但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就请转过身，赶快跑吧，虽然你再怎么跑，也逃不出我手中这把寂静十字弩的射程之外的，对了，你知道它为什么被唤作寂静十字弩吗？那是因为，在这把魔法弩弓所指向之处，万物都将归于寂静。。。怎么样，很有诗意吧？但我可不想就这样像行刑般面对面的把你杀死，毕竟。。。毕竟你还是她的弟弟。。。”

最初的慌乱过后，艾特也渐渐稳定了心神，看了看自己和多蒙少爷所处的位置，再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把闪烁着密魔之光的弩弓，听完多蒙少爷洋洋得意的介绍，艾特就知道，自己这下肯定是完了。

因为在这样的距离下，别说是魔法弩弓了，就算是普通的猎弓，换做是他，也有把握轻易的射中目标。

但这个该死的家伙为什么不动手呢？为什么还像一只骄傲的松鸡一样喋喋不休的讲个不停呢？为什么。。。最后还偏偏要提起伊莉莎呢？

高高的木台，竖立的行刑架，锈迹斑斑的铁链，升腾的火焰，凄厉的惨叫声，疯狂的人群，还有那些端坐着观赏的贵族老爷们狞笑的脸庞。

这场景，再次浮现。

心底的仇恨，再次蔓延。

艾特的眼睛有些泛红，他死死的盯着巨狼背上的多蒙，紧咬着嘴唇，缓缓的解下背上的背包和腰间的水壶，随手丢到脚下，任凭它们慢慢沉入泥沼。

慢慢的昂起头，挺直身体。

“你喜欢过她吗？”

艾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但看到对面多蒙少爷脸上突然流露出的惊愕和尴尬时，他只觉得被仇恨浸染的心底，竟然有了那么一点点报复得逞的欣慰，脸孔忍不住的抽搐起来，一字一句的，嘶声吼叫道：“我说的是伊莉莎，伊莉莎-艾因特，就是那个怀了你的孩子，又被你们当做恶魔烧死的女孩。”

多蒙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冷冷的望向眼神中带着疯狂和嘲讽之意的少年，嘴角微微的抽搐着，最后从牙缝中恶狠狠的迸出几句话：“不知死活的家伙，卑贱的东西，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转身，滚。”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她们？她们根本就不是什么恶魔之子对不对？你回答我！”

“是你害死了他们！”

望着少年疯狂而怨毒的眼神，狰狞的表情，高坐在冬狼背脊上的多蒙，也不禁心中掠过一丝凛然，他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身体，不由的垂下举着弩弓的手臂，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迷惘，或许还夹杂着些许愧疚，然而随后就被深深的恐惧所笼罩，面色苍白，有些失控的吼道：“你不懂，哥哥也是，那个莽撞的詹妮就更不要说了。。。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如果她们不死的话，那整个拉法尔家族就可能要流淌更多的鲜血，甚至还会绵延更多。。。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丽芙尔小姐的意图，还有克劳德家族的谋划，这根本就是一个借口，这是威压，是逼迫，但连侯爵大人和陛下都沉默了，你们，你们。。。”

像是突然觉察到什么，多蒙猛的闭上嘴，惊恐慌乱的四下张望一番，才又望向不远处的少年，嘴唇哆嗦着，冷汗布满了额头，有些气急败坏的举起弩弓，重新对准了他的胸口。

艾特此时心中却奇怪的平静下来了，他从刚才多蒙的话中似乎领悟了些什么，抬着头望向高高骑在巨狼脊背上的多蒙，又看了看他手中平举着的十字弩，指向他胸口那金属锻造的弩箭在炙热的阳光下泛着森然的光芒，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您不是问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定了定神，努力的挺直腰肢，惨笑的盯着面孔有些扭曲的多蒙，一字一句的恨声说道：“我咀咒你们所有人，最终都将凄惨的死在恶魔的手中，连灵魂都将被投入到无尽的深渊中，被灼烧！”

“我咀咒你们，从今以后都将会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永远都不得安息！”

说完，毅然的转过身，不再去看多蒙那因为羞怒到有些发黑的脸色，随手丢掉用于探路的木棍，抬起头，费力的迈开脚步，朝着泥沼的深处大步走去。

多蒙咬着牙，将手中的弩弓指向少年的后背，紧张到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握着弩弓的手指也有些痉挛。

怎么能不紧张呢，这可是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

作为古老的拉法尔家族的一员，虽然从小就被灌输了满脑子的诸如勇气和荣耀之类的思想，学习各种战斗技巧，但其实直到现在为止，除了在每年一次的围猎时用猎弓射杀过一些林鹿和小兽，他还真没有将手中的武器指向过任何人。

毕竟是从小就厌恶那种野蛮的打打杀杀，立志要成为一位优雅高贵的宫廷诗人的贵族青年，当真正面临着要亲手去杀死一个其实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仇隙，甚至说以前还经常见过、颇为熟悉的男孩，的确是难以下手的。

“但是不杀死他，你就会付出血的代价的，而且，这可不单单是一场决斗啊。。。”

多蒙喃喃的对自己说着，勾住弩弓击键的手指也慢慢绷紧。

“清澈的小溪两旁，美丽的花儿开放，姑娘坐在那树林旁，风笛声婉转悠扬。阳光洒落在大地上，鸟儿在森林里歌唱，姑娘你为什么那么忧伤，是不是又想起了远方的家乡。。。。”

熟悉的歌声突然又响起，让刚下定决心的多蒙手指为之一顿，视线朦胧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曾经那一幕幕温馨而甜蜜的片段，好像，那个温柔俏丽的小女佣，就经常喜欢在站在明媚的阳光里，眺望着远方，温柔的哼唱这首曲调优美中又略带哀伤的歌曲。

“我喜欢她吗？我喜欢过她吗？”

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心绪也是凌乱起来。

“该。。。该死！他，他为什么要唱歌？”

突然警醒过来，多蒙用力的摇了摇头，眼神复杂的看着正挺着胸膛大声歌唱着在泥沼中蹒跚前行的少年，从那那瘦削的背影中，似乎又能看到同那个已经在烈焰中消逝了的少女有些相似的痕迹。

“不能。。。心软。。。”

他用力的闭上双眼，手指猛地一扣，只觉得手中的弩弓微微一震，噌的一声轻响，一根箭矢呼啸着就射了出去。

行进中的艾特只觉得右肩突然一热，闷哼一声，歌声也被打断了，身体也禁不住朝前打了个趔趄，紧接着一阵剧痛就顺着肩膀朝大脑袭来。

努力的稳住身体，低下头，只见一根锋利的箭头，已经穿透了肩膀，从胸前的罩衫中露了出来，涌出的鲜血瞬间就浸透了衣服，温湿而滑腻。

“中。。。中箭了，可恶。。。”

艾特突然想起，老约翰曾经说过，真正的勇士，从来都是正面迎击对手，哪怕是将死的一刻，也会抬起头从容面对，微笑着迎接死亡。

真正的骑士，身上的伤疤永远都只会在胸前，只有那些胆小的逃兵，才会将后背留给对手。

“我才不要做。。。胆小鬼呢。。。”

艾特在心底对着自己狂吼，艰难的转过身来，他也要昂起头来，微笑着直视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还没有完全站稳，一根箭矢又疾射而至，正中他的胸口，但是被他胸前的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然后倾斜着就深深的钉进少年的胸膛。

眼睛开始模糊了，又一阵剧痛传来，艾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踉跄着后退两步，脚上绑着的那两块木板被泥沼中蔓延遍布的刺莲枝叶绊住，头脑一阵眩晕，艾特直挺挺的就朝后仰天倒去。

在意识完全丧失前，他似乎看到，一个满头金发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骑着巨狼的多蒙少爷身旁，手中高举着一个闪亮的圆球，正有些怜悯的望着他。

“扑通”一声，泥浆激溅，男孩的身体完全摔入了湿软的黑色污泥之中，很快就被泥沼完全吞噬，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了，接着，几缕血痕和两块还串着布条的木板慢慢的浮了上来，那正是之前艾特穿着的涉水木靴。

也许是那滩淡淡的血迹所招引，原本已渐于平静的泥沼表面突然又蠕动起来，接着就如逐渐沸腾的水面，剧烈的翻滚起来，泥浆滚动间，隐约可见无数黑色如蛇蚓般的身影，在泥浆里游走翻腾。

多蒙怔怔的看着这突然的异变，吓得目惊口呆，身下的巨狼也不安的低俯在地上，嘴里不住的低吼着。

“这是。。。黑修斯之蛇！没想到居然能够在这里见到这东西，真有趣。。。”

金发的冰雪守护者骑士西提斯也不由得放下高举的手臂，下意识的走到多蒙的身前，皱起眉头喃喃的说道。

“黑修斯之蛇？您说那是黑修斯之蛇？传说中生活在冥河之中的不详之物？”

多蒙惊讶的问道。

“是的。。。”

冰雪守护者骑士凝重的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原本就听闻，在这里有一处能够直通冥河的死亡沼泽，想必就是这里了，怪不得会长有这么多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植物啊。”

说完，回过头望向身后森林的深处，西提斯英俊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对多蒙说道：“既然决斗已经结束了，那么我们就回去吧，要知道，森林中的某些尊贵的大人物，对于我们的到来，可是不怎么欢迎的哦。。。”

听到月之守护者骑士那腔调有些怪异的话语，多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虽然秋后的阳光洒落在身上还是很炙热温暖的，但他还是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转过头顺着西提斯的视线，朝着森林深处望去，但除了浓绿连绵的树冠，什么也看不到。

“好的好的，西提斯大人，那我们现在就赶快回去吧。。。”

多蒙在心中暗暗的发誓，他以后再也不会靠近这片散发着腥臭和不祥的诡异泥沼边半步的。

就在他视线掠过的那片茂密森林中，在那棵最高的老桦树顶端，一只黑色的怪鸟正藏身在枝叶间，暗红色的眼眸泛着冰冷的光泽，远远的眺望着这边所发生的一切。

可惜，多蒙并没有能够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