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如障雨如屏,半折绿枝半折风,
天高路冷两骑伴,却笑树鸦惊鞍铃。
入蜀山道之上,顾仪和吕朝云两人正并辔而行。两人离开长安已有六日,昨日刚刚过了子午关,今日风雨大作,两人身着蓑衣斗笠,冒雨赶路,不过此番入蜀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探访顾仪师父的来历,因而两人倒也不着急,只是放马缓缓而行。
六天前
顾仪辞别李老板,打算入蜀探访自己师父来历,虽说只有一个笼统的地名,但李老板说他自有办法,写了一封信让顾仪带着,说交给巴西郡张太守,到时候会有人帮你找的。
既然李老板都这么说了,那顾仪也不好驳人好意,便整理行装准备出发,李老板还赠一块令牌,令牌上刻着待贤坊三个字,李老板说持有这块令牌,一路上的驿站都可以随意驻足歇脚,也尽可更换快马,蜀道难行,总是要时常换马的。不过一块令牌便有如此效果,虽然知道了李老板经营的是什么,但身份让顾仪更加觉得神秘莫测,想来待贤坊如此大的影响,一般的达官贵人也难做到。
临行之前,顾仪去找大和尚要酒,却恰好碰到吕朝云来待贤坊探望自己父亲,一听说顾仪想要入蜀寻人,便缠着一定要跟来,大和尚现在待在待贤坊,可以说不会遇到任何刁难,自己也就不用为大和尚的安危操心,又不想整日呆在酒肆听酒客们讲故事,顾公子武艺高强,为人正直,有顾公子作伴出游岂不美哉?
“吕姑娘,顾仪此番入蜀道路艰难,加之家师性情古怪,若有人知我身份前来寻仇,恐怕难护姑娘周全,还是留在长安,等到顾仪从蜀地归来,在陪姑娘出游可好?”顾仪说道。
吕朝云笑道:“顾公子不必担心,朝云虽不如顾公子那样有着绝世剑法,但自保绰绰有余,况且大和尚祖籍剑州,朝云此行回乡探亲,只是恰巧与公子同行。”
“原来如此……”顾仪还未回话,却听大和尚说道:“什么原来如此,大和尚祖籍剑州不错,不过剑州没有大和尚一个亲友,你探个什么亲,想出去玩直说便是,怎可编瞎话骗人,这女娃,该打。”
“那你打我呀,你敢吗?你敢打我我回去就告诉娘。”吕朝云朝大和尚吐了吐舌头,转过来对顾仪说道,“公子,朝云只是随行,若有什么美景山水,朝云便会告辞自去观赏,公子尽可自己寻人,只是路途同行。”
“这……”顾仪看了看大和尚,大和尚仰天长叹一声,说道:“慧恩住持说我酒中消却烦恼,我得再喝点喽……”
“我爹爹同意了。”吕朝云说道。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吕姑娘回到酒肆简单收拾了下行装,便和顾仪一起出发,李老板听说了此事,很是调笑了一番大和尚,命下人另备好马一匹,盘缠若干,又看吕姑娘并无防身兵刃,便取短剑一柄赠于吕朝云。两人收拾停当便出发,一路上并无险阻,每晚在客栈或驿站投宿,每当在官驿出示待贤坊的令牌,驿内差人皆以贵客之礼相待,顾仪和朝云很不适应。
时间回到现在,山道崎岖,风雨之下,远处群山雾气环绕,就连近处也看得不是很明晰。烟雨如幕,马蹄声在泥泞的山路上显得不是那么刺耳,雨声虽然嘈杂,却带有一股清静之感,直让人觉得孤寂苍凉。
“看来你我二人今日继续赶路,不太明智啊。”顾仪说道,“吕姑娘,我们找个地方先避一避雨吧。”
“怎嘛?顾公子还怕风雨不成?”吕朝云似是很开心的样子,驱马在前说道。
“怎么会,”顾仪笑道,“只是担心姑娘受凉罢了。”
“哪里会有人在七月盛夏受凉。”吕朝云随便回道,她嘴里哼着小曲,看着山间绿树,突然问道:“顾公子,你是几岁随师父学艺的啊?”
“说不上几岁,”顾仪说道,“顾仪从记事以来便是师父抚养,亦师亦父,说是父亲也毫不为过。”
“那公子怎会不知道师父姓名?”
“哎……”顾仪长叹一口气,说道,“师父家教甚是严格,决计不许我问起这方面的事,只说为人切不可贪恋过去,过往之事不需探听,没有意义,只是叫人心生厌烦。吕姑娘不瞒你说,顾仪儿时没少想方设法翻看师父的东西,因为这些事情也没少受罚,但从来都探听不到任何消息,若不是令尊大和尚识得酒气,恐怕我一点线索都不会有。”
吕朝云动了动眼珠,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见到张太守后该如何探查,顾公子可有想过?”
顾仪老实回答道:“顾仪确也想过,想要查清师父身份,就必须有能够让人认出的信物,师父一生绝艺均传给了我,这套剑法若有人能识得,这便是顾仪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吕朝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顾公子,容朝云此言,公子的剑法凌厉凶狠,若当真以此法寻找,怕是会先找到令师仇家。”
顾仪说道:“确实如此,等我们到了绵州府,姑娘可留在郡府之内,若有师父仇家前来,顾仪仍能探知一二,这也正是在启程前顾仪想阻拦姑娘的原因。顾仪自知师父创此剑法必杀伐无数,想来免不了经历过腥风血雨,此行探访着实危险,还请姑娘谅解。”
吕朝云只是轻笑一下,说道:“公子,朝云此番已经来了,便没人能对朝云说不要做什么,况且在朝云看来,恐怕也没有什么地方比顾公子身边更安全。”
顾仪叹气摇头笑道:“吕姑娘确实高看顾仪了。”
两人就这边行边聊,不觉间雨已渐稀,地势也稍稍开阔了一些,顾仪问起大和尚和朝云母亲的事,朝云只是一直憋笑,学着大和尚的语气说道:“阿弥陀佛,不可妄言,不可妄言。”
两人又谈及武功,顾仪问起吕朝云师出哪派,他已看出朝云轻功内劲均属上乘,不过积淀不深,如遇高手,自保已是有余,战而胜之恐怕尚需时日。吕朝云也并不隐瞒,自称母亲是吴越长城水坞人士,自己功夫皆是母亲传授。
渐渐的,雨越下越小,转过山坳,已是云出雨住,清风徐来,却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传来,顾仪和朝云对视一眼,忙策马向前,想要查看这血味究竟从何而来,很快,两人便发现在山道的一个岔路上,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伏在地上,挣扎着向主道爬去,两人赶忙下马上前。
见有人出现,伤者长处一口气,再也爬不动了,抬手指向来路,只说了救命二字,便没了声响,顾仪上前查看伤势,却发现伤者身上四处剑伤,其中一处已然穿腹而过,已然救不得了。
顾仪扭头看了吕朝云一眼,吕姑娘点点头,两人将死者先安放在路旁,随即上马向小路上走去,一路沿着地上的血迹前进,道路越来越窄,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竹林开处,一处院落赫然出现,门口石亭素雅,只是宅门大开,门板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迹,院内吵闹嘈杂,顾仪与吕朝云跳下马来,悄悄接近门口,向内望去,看到一片惨象。
院子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尸体,从衣着上看应当是宅子里的家仆,院子当中,一伙人正将几个人围在中间,那些人身着黑衣,黑巾缠头,嘴里不停地谩骂。在他们当中,几个人被反绑双手,跪倒在地,显然已被欺辱多时,顾仪仔细看去,被绑的人男女老幼皆有,最大的是一老翁,须发皆白,嘴角淌血,最小的是一小孩,看年岁似是不过五岁。黑衣人众正不停的踢打一壮年男子,似是要让他交出什么,男子虽浑身是伤,却仍不肯松口说话。
眼看黑衣人众要以其他人性命要挟,顾仪觉得此事自己不能不管了,他示意吕朝云暂避一下,正欲入内,却被朝云拉住,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顾仪不要作声,另一只手指向院内正厅屋檐之上,顾仪望去,几个身影正缓缓向院墙四周移动,这些人身穿绿袍,手执一种奇怪的勾型武器,显然和院内的黑衣众不是同一阵营。
吕朝云示意顾仪隐蔽,顾仪四处查看,发现院墙外西侧有老树一棵,既高且壮,树叶繁茂,便拉着朝云缓缓移动到树下,施展轻功跳上树枝,枝条恰好在院墙上方,不会被房顶上的绿袍众看到,也能看到院内动静。
两人在枝条上向下看去,黑衣众还没有注意到绿袍众,仍在不断逼问,绿袍众则已然占据了院子周边有利位置,顾仪粗略一数,绿衣人与黑衣人数量大致相当,但占据了地利,若是先手发难,想必黑衣众损失必不在少数。
正看时,吕朝云悄悄附在顾仪耳边,小声说道:“绿衣人似是翠烟阁的人,善使各类奇门兵刃,江湖之中只闻其名,听说行事古怪,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顾仪点点头,指院中黑衣问道:“那些是何人吕姑娘知道否?”
吕朝云摇了摇头,毕竟翠烟阁的人还有个标志特色,一袭黑衣可能是江湖里最好的隐姓埋名手段了。
见朝云没有言语,顾仪继续向下看去,院中黑衣人等显是已不耐烦,把白发老者拖出人群,准备先杀掉一人以示警告,拔剑正待动手,忽听一声呼啸,一把飞刀破空而来,紧接着,墙头之上的绿衣人纷纷动手,各式暗器齐发,一时间眼花缭乱,黑衣人中武功较高者勉强避过,其余人等或多或少均被暗器所伤。绿衣众见偷袭得手,纷纷跳下墙头,向黑衣人杀来。
顾仪看到,黑衣人中起码有三人武功颇为不错,未被暗器伤到不说,反应也颇为迅速,拔剑向前迎敌,同时招呼受伤的同伴后退往门厅,但终究是被偷袭,几个来回,黑衣人众便倒下大半,顾仪仔细观瞧,翠烟阁的人武功虽总体上不及对方,但胜在各类奇门武器,或勾或刺或锤,逼得只用剑的黑衣众甚是吃亏。
院中交战正酣,吕朝云碰了碰顾仪,向房檐上指去,翠烟阁的人已悉数下地,但现在,一个白衣人立于屋顶,双手抱臂,冷眼看着下面的混战,似是对两方的生死都毫不关心。
再看院中,交战已然尘埃落定,黑衣众仅剩两人仍在顽抗,旋即被人从背后偷袭得手,武功虽高,却没生得三头八臂,双拳难敌四手,血光一闪,人已倒地不起。
翠烟阁这边也折损了几人,顾仪以为其余人等要为被绑之人松绑,却见被绑一家老小已然缩在院子西侧一角,似是绿衣比黑衣更令人畏惧。翠烟阁的人走上前来,将被绑之人再次拽到院子当中,正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绿衣领头的并未收起武器,而是用手中勾剑将被绑中年男子拎起,喝问道:“玉环剑何在?”
没等男子说话,房顶白衣人朗声说道:“翠烟阁收集天下宝物,我当尔等也是要脸面的,原来也是鸡鸣狗盗之辈。”
翠烟阁人众忙回过身来,问道:“来者何人?”
白衣人施施然跳下屋檐,身边恰好一绿衣人以手中铜棍攻来,白衣人闪身,抬手,避过铜棍,两手一拍一拿,便已擒住来人,一推一勾,绿衣人飞将出去,铜棍已被白衣人夺走。
这几招行云流水一般,举手投足逍遥飘逸,翠烟阁人众如临大敌,只听白衣人说道:“在下安德玄。”
绿衣众头领摇了摇头说:“安德玄?没听过,你是来做什么的?”
安德玄咧了咧嘴,哑笑一声,说道:“安某也行走江湖多年,看来知名度还是不够啊。翠烟阁虽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人总要认一些的。”
没想到对方说道:“在下郑通,奉命堂主之命来取回我派遗失宝物玉环剑,并无他意,恰逢有人来夺,一时急切,刚刚言语冲撞了些,我等取回玉环剑便走,不会伤人性命,也无与阁下动手之意。”
安德玄冷哼一声,说道:“‘索首勾’郑通,这话你说给旁人还则罢了,玉环剑是刚刚与你派相争的黑岭帮的镇帮之宝,两年前前帮主被人毒杀,玉环剑遗失,却不想藏在帮主表亲家中,你们翠烟阁听得消息,趁火打劫,想要伺机夺剑,我说的对吗?”
郑通一时语塞,见对方无话可说,安德玄上前一步,一振手中铜棍,说道:“今天这个闲事,我安德玄是要管一管了。”
郑通一招手,早有两个绿衣人左右两边抢上,一人持钉头锤,一人持双短戟,钉锤直冲安德玄面门,短戟猛攻下盘。安德玄毫不慌张,向左抢攻一步,后发先至,手中铜棍一抖,以棍为枪,挽一个枪花,挑飞了钉锤,顺势将铜棍掷出,正中来人眉心,再抬手将落下的钉锤接到手上。右边短戟攻到,安德玄腾空跃起,一手钉锤搭在戟上,一手竟搭在来者头顶,内力一吐,早将来人震倒在地。
在众人吃惊的注视之下,安德玄捡起地上短戟,对余下的人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郑通一咬牙,手一挥,余人一拥而上,各持兵刃暗器向安德玄攻来,安德玄游刃有余,闪转腾挪之间将武器掷出,夺剑,再掷出,再夺武器,十八般兵刃来回使用,宛如十八名高手各执武器同时施展,行云流水之间似是已占得上风。
吕朝云再次靠在顾仪耳边,悄声说道:“这是游散仙安德玄,江湖上不出世的高人,只因行踪难寻,整日只为逍遥快活,饮酒作乐,得了个散仙的雅号,武功深不可测。”
顾仪点头道:“确实高人,这些兵刃顾仪甚至难以认全,这位安德玄前辈居然可以运用的如此自如,当真厉害,只是翠烟阁中之人似乎也只是徒有其表。”
吕朝云诧异地看着顾仪,问道:“何以见得徒有其表?”
顾仪指着院中之人说道:“你看,这个持长刀的人,这一招劈下被安前辈侧身躲开,若是继续向前追袭,就算不能伤到对手,也能用长刀刀柄砸中安前辈的武器,一旦形成缠斗,则对围攻大大有利,可他却收刀而回,再使一招横斩,虽说招式没错,却也太过死板,所学武功若不能融会贯通,只当作一招一式的套路使用,怕是难以获胜。”
吕朝云笑道:“顾公子点评甚是,但若人人都如顾公子所说,将学来的招式拆解开来,随意施用,这世间武功也就不存在高低之别了。”
顾仪思索一番,点头称是,这一番交战下来,翠烟阁人众已有一半人倒在地上,另一半手中兵刃也多半被夺走,见势不妙,郑通示意手下拖住对手,自己大步来到院中西侧,把手中勾剑架在被捆的五岁小儿身上,说道:“安德玄,立即罢手,否则我立取此首级!”
那边安德玄手一翻,一把钢鞭打在最后一个站着的翠烟阁人身上,其人立扑。见郑通以人质相威胁,便把手中的钢鞭和孤拐仍在地上,双手高举说道:“好!我罢手!”
郑通说道:“今日翠烟阁栽在阁下手里,我们认了,现在只要你放我离开,我便不伤此人!退后!否则我就动手了!”
安德玄笑了起来,说道:“翠烟阁竟是如此卑鄙,以一个孩童性命要挟我,好,好,好,今日我不会和你动手,但你也走不出这个院子。”
“你待如何?”郑通挟着小孩说道,他自付即便安德玄武功再高,想要抢上五步救下这个孩童,显然是不可能的,没有谁能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救人。
想到这里他也有了底气,却不想安德玄对着他的头顶上说道:“树上小友可愿相助?”
郑通忙抬头向上看,一个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一道银光向自己射来,他正待举勾去勾那把剑,一把精钢折扇后发先至,铛地砸在勾剑上,震得郑通手臂发麻,原来吕朝云恐顾仪莽撞跳下有失,把腰间顾仪所赠折扇当作暗器打出,不想收效甚好,倏忽之间,顾仪手中长剑已架在郑通脖颈上。
安德玄大笑起来,笑声悠远绵长,在这竹林谷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