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待贤坊。
近日里,待贤坊内清净了许多,王爷与王妃都不在坊内,坊内当家的也只剩下欧阳公一人,但自从被天子宣召进宫之后,老爷子的身子骨短短几天之内便虚弱了许多,如今时常待在自己屋内,闭门不出,不见来客,就连前几日里江淮转运使吕成君到访,老爷子都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不见。
若是其他人倒还好,问题是吕成君不光是朝廷命官,更是长城水坞的少爷,虽说坞主之位是他姐姐吕成兰的,但水坞发迹与欧阳公关系甚密,吕成君本人更是待贤坊梁岚女侠的舅舅,如此亲密关系却避而不见,其中奥妙,便值得人深思了。
长安城内消息灵通的人很多,也大多知道了这个消息,各路猜测纷纷,有人说此事多半是欧阳公身为退休的老臣,之前在长安城中与自己的门生弟子们会面过多,引起了皇上的不满,故而开始有意避免牵扯更多亲密关系之事。
也有人把欧阳公的这番行为与王妃匆匆离京之事结合起来,说其实出城的马车里坐的并不是欧阳白,而是欧阳公本人,很可能是领了天子密旨,要去地方上做一些大事去。
更有人把此事与近来尚书省内的权势变化联系到了一起,说江淮转运使吕成君在去待贤坊拜访欧阳公之前,先去见了魏相,所以此番行为,多半是魏相指派,希望吕成君作为中间人,拉近魏相与待贤坊的关系,以平掉王昭在尚书省内渐起的影响,而欧阳公是陆相的老师,他闭门不见,则是说明了待贤坊的态度,传这种说法的人还断言,用不了多久时间,当朝三位宰相之间,势力定会有更多变化。
这种说法还有佐证,那便是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窦相派了一个年轻书生跑到魏相府内,谈了什么大家不知道,但大家知道的是,这个书生是在亲王尚在京城时,指派到窦相府里的,还拜了窦相为师,窦相派了这么个待贤坊送来的人当使者,实在是引人浮想联翩。有些人看出了些门道,多半是魏相知道了眼下时局对自己不利,便想拉拢一下窦相这个“不倒翁”,结果这个“不倒翁”还是谁都不得罪,虽说是派人与魏相密会,但所用的这个待贤坊派到自己这里的人,却也留下了和待贤坊交待的余地,这么看来,密谈可能什么结果都谈不出来。
不过这些说法都不太正确,欧阳公的确还留在待贤坊内,也并非是为了有意避嫌而不见吕成君,相反,他有太多的事要跟吕成君问清楚,不过吕成君来待贤坊拜见的时候,却不是谈这件事的最好时候,因为欧阳公这个在官场待了大半辈子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很清楚,再怎么亲密的人,也隐藏一些事实,他吕成君回到京城之后,先找魏相合情合理,因为他算是魏相的下属,但从魏相府出门,直奔待贤坊而来,就明显不合常理了,这么做大概根本不是想要说什么要事,而是做给别人看的样子吧,这种戏,欧阳公可不像去跟他演。
昨日清晨,一匹快马送了一封信到坊内,刘管家将信丞送给老爷子之后,老爷子很是激动,一反常态的直接对刘管家下了命令,要他把整个长安城内待贤坊的情报网都发动起来,开始调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欧阳公虽说是亲王的岳父,但亲王布置的人手,其实他是调不动的,这一点欧阳公很能理解,虽然是一家人,但王爷是宗室的人,自己只是个外臣罢了,所以虽然亲王人不在京城,可大多情报都是直接送到亲王手上的,昨日里能发动起所有人手,正是因为欧阳白已经到了王爷身边,如此情况之下,王爷也必须有所行动了,于是送了一封信过来。
时间到了今日,果然,欧阳公希望得到的两个消息都送了过来,正午时分,刘管家来到欧阳公面前,此时的老爷子正在自己书房内翻书,刘管家说道:“老相爷,有消息。”
一听有消息,老爷子立刻把手中书放在一旁,自昨晚开始,他一点书也没有读下去,只是随手一翻,打发时间罢了,眼看刘管家目光里透着兴奋,于是说道:“快说,什么消息。”
刘管家取出两张纸条,交给老爷子,说道:“老相爷,您猜的没错,昨日戴将军派出去的那个庄瑞庄校尉已经到了京畿道内,却停在了南边的杜曲县,派了人到京城打听吕成君是否已经返回京城。与他随行的,还有一个叫耿天的人,根据王爷的消息,此人应该是北都那一派的人。”
欧阳公自己打开字条,字条上的消息很简单,只有短短几个字,如何分辨这些字的意义,在这待贤坊内,也只有亲王、刘管家和何容、梁岚这寥寥几人懂得,另一张字条上亦是如此,于是他放下字条,说道:“还有吗?”
刘管家继续说道:“还有,另一个消息是自新丰城来的,吕成君派人押送了一个人在到那边,直接关进了牢里,没有经过审问,吕成君目前仍在长安城内,其人身份我们的人也搞清楚了,是江州府内的别驾。”
欧阳公思索了一会儿,念叨道:“江州府的别驾?嗯……叔德他是以查运粮案的名义去的江州,此人或许与这件事有关。”
刘管家听了,顺着他的话说道:“老相爷的意思是,这个人是公务上的事,和钓矶山的事没关系是吗?”他看欧阳公仍在思考,于是问道,“若是重点不在此人,我就让下面的人把重点从他身上移开,重点查庄校尉。”
“不,继续查这个人,看看最后是谁去审他,新丰城内一举一动都盯清楚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告,”欧阳公果断地说道,“另外,再安排些人手,确保这个人的安全,我有种预感,虽然运粮案是公事,但难保与钓矶山的事没有关系。”
“是,”刘管家立刻答道,“老相爷,那庄校尉呢?”
欧阳公停了许久,才说道:“先盯着他,也盯着那个耿天,看他们会不会把这个人押到将军府里,另外要注意搞清楚庄瑞和叔德有没有接触,如果有接触,立刻来向我报告,若是押到将军府去了,你便派人到将军府,帮他们搞好安全,不能让人从将军府动到这个人。”
“明白,我这就去办。”刘管家得了命令,转身便要出门。
“慢着,”欧阳公说道,刘管家转过身来,欧阳公也站起身来,走到刘管家身旁,说道,“派人监视叔德的时候,要千万小心,不要被他发现,他身边有水坞的护卫,本事不小,另外,你给水坞的吕成兰去一封信,让她解释解释钓矶山的事。”
“是,老相爷放心吧,我的人虽说不及水坞的人那般文武双全,但也是汇集了三教九流各路奇人异士,”刘管家笑道,“早在重山派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怎么做这种事。”
“嗯,好,”欧阳公点点头,他对这个王爷亲自提点的人,也是十二分的信任,只是在天子亲口告诉了他莫广出事了之后,他对于这些年轻后生,总是难免想要多叮嘱几句,这样他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那就去办吧。”
刘管家对欧阳公再施一礼,随后转身告退,望着刘管家离开的身影,欧阳公叹了口气,刘管家曾经也是江湖中人,来到待贤坊的时候,还带着许多江湖习气,在他原本的门派之内,比之他的结义兄弟,那些长老们还是更看好他一些,毕竟不论心智武功,都是刘管家要更胜一筹,这么多年过去了,刘管家也的确证明了他有多优秀,在王爷王妃都常待在西域的情况下,他也能把整个待贤坊经营的井井有条,更是利用自己的江湖门路,为王爷搭建起了一整张消息网络。
想到这里,欧阳公又默默摇头,莫广比刘管家还要更加年轻一些,老爷子现在满心都在后悔,若是当时派他出去的时候,能多叮嘱几句,能把自己一辈子的经验多教莫广一些,今日或许还能看到他回来,若是莫广回来了,自己多加教导,又何尝不会……哎,老爷子想着想着,又垂下了头,手扶着门框,心中惆怅不已。
府内侍女见老爷子站在门口,神情默然,赶忙上前搀扶,说道:“老相爷,这大冷天的,您在门口多不好,快,我扶您进去。”
欧阳公摆摆手,问道:“罗老今日还在他那院子里吗?”
侍女说道:“在的,老爷子,自从罗少爷回到坊内之后,罗老就没出过门了,要奴婢去请罗老过来吗?”
欧阳公却说道:“不用,走,你扶我过去,咱们去见见罗老。”
听到欧阳公要出门,侍女赶紧搀好老爷子,然后大声叫来其他府里的侍女,给老爷子披上袍子,三四个人就这么前呼后拥地,护着老爷子往坊内后侧的院子而去,长安城内的各路人士猜了许多可能,可他们没有猜到的事,老爷子的身子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自从知道了莫广出事了的消息之后,老爷子便一蹶不振,天子见他脸色难看,便马上在宫里传了御医,服了汤药之后,才送回了待贤坊,当日自宫里返回坊内的时候,是刘管家带了人把老爷子从马车上抬下来的。打那之后,欧阳公便不再见客了。
魏相停下脚步,扭回头,眉宇之间的皱纹更深了一些,他又抬起头,看看附近,整个相府的家仆,知道魏相在谈要事,也就没有一个在附近的,只有炉燃烧的声音,魏相想了想,重新坐了下来,说道:“这么说,翠烟阁的人把我的令牌拿出来用了对吗?”
吕成君说道:“正是如此,原本我已布置好了围捕的阵势,却被翠烟阁的人用你的令牌调开了,故而只能抓到重山派的余党,若是没有出这个岔子,便是如最初规划的那样,将重山派和翠烟阁的人一网打尽。魏相,临行之前,你可没给我说过这件事啊。”
魏相没有正面回答吕成君的抱怨,而是自言自语说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计划还是太过明显,被人看穿了。”
“什么意思?”吕成君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令牌导致的问题吗?”
“当然不是。”魏相说道,“我的令牌,是送给翠烟阁阁主的,如果没有暴露咱们的意图,他是来不及把令牌送到江州的,若是计划得再妥当一些,应该可以避免这个问题,不过叔德,此事是我谋划的有些问题,不是你的问题,能解决重山派的事情,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日后再有事情要去做的时候,要把令牌的事考虑进去。”
他是这么安慰吕成君的,但吕成君却仍是有些难以释怀,继续问道:“可是,魏相,你调动州府兵马的令牌,为何会交给翠烟阁?”
魏相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事情是几年前的时候,当时全国各处,突然都出现了翠烟阁的人闹事,不是找官府闹事,而是找那些江湖门派,骚扰攻打暗杀投毒,无所不用其极,你是水坞的人,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吕成君点头说道:“我知道。”他想起了张堂主在船上之时说的那番话,想来魏相便要说这件事了。
果然,魏相说道:“你知道就好,那件事发生之时,对于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不知为何,这件事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天子召我进宫,让我处理这件事,那时候我对朝政处理的很顺手,但江湖上的事,说实话,并不是我所擅长的。”
吕成君听着魏相说的话,一个词在他听来有些刺耳,于是开口问道:“魏相,且慢,你说不知为何传到天子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