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终南,气势不凡。千峰叠翠,景色幽美。北仰南俯,溪流飞瀑。看那郁郁葱葱之间,望那云雾缭绕之际,更显神秘莫测之感。此时,不知何处飘来一阵歌声,只听有人唱道: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唱的,莫非是王维,王右丞的诗句,没曾料想,唐诗也流传到如今,有人居然耳熟能详,实在难得。难怪苏学士也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眼下看来,果然不错。”王世贞是喜好云游之人,这日清早,他又下山去了,拐过一棵不老松,就听见了这歌声,不觉慨叹起来。就在此时,又听另一人也唱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世贞听了两阵歌声,并不感觉奇怪,这终南山上,有人会唱歌,已是司空见惯。他四处张望,随着歌声望去,只见,有两个樵夫低着头,背着打来的柴木从两条小路缓缓而来,愈来愈近,居然与王世贞汇聚在了一个山坡下,如此照面,可见缘分使然。
“你二人为何都唱王右丞的诗句?”王世贞与两个樵夫见礼,看他二人满头大汗,就折了身旁的树枝,扫了扫眼前的石头,让开路示意他们坐下来歇息,随即问道。
“原来是王真人,幸会,幸会!”二人谢过,先后放下柴木,坐在石头上歇脚,对王世贞异口同声,拱手答道。王世贞点点头,微微一笑。
“王真人,又要云游去?”那个头偏高的樵夫见王世贞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红光满面,不由问道。
“到京兆府走一遭。”王世贞捋了捋胡须,神采奕奕之际点点头。
“王维隐居过我终南山,故而记得一些。如今山下兵荒马乱,还是终南山安稳。在终南山唱王摩诘自然就感触颇深,心领神会了。小人是穷书生,如今考取功名不易,又不愿投军,故而做樵夫也是不错了。”那个头偏矮的樵夫回礼道。
“莫非西夏又骚扰我永乐城了不成?”王世贞看向二人,递上自己的水葫芦惊道。
“可不是,听说打得不可开交。就不知谁胜谁负了?五路大军,想必也够西夏害怕了。如若西夏还可取胜,那我大宋士卒恐怕真就成了酒囊饭袋。”高个樵夫气喘吁吁之际,摆了摆手,拿出自己的葫芦喝了一口,叹道。
“我看西夏不会退缩,神宗皇帝恐怕也是好大喜功,太也急功近利。他如何不知骄兵必败之理?自古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者比比皆是。这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大宋与西夏多年以来打打停停也不消停,想一举攻破西夏恐怕是异想天开了。就说西军,好大喜功、谎报军功,如今也是蔚然成风,我看灭西夏难说,不损兵折将就不错了。”矮个樵夫也抹了把汗,拿出自己的葫芦呡上一口水道。
“方才你二人,谁唱了‘隔水问樵夫!’谁唱了‘空山新雨后!’?”王世贞若有所思,嘘唏不已,捋了捋胡须,默然不语。片刻又问道。
“前者为小人所唱。王摩诘的诗句最是令人喜欢,时常倒背如流。如今‘花石纲’可不得了。这日子可难过得很了,世人皆知如今投军也可混口饭吃,可我又不想投军,故而到终南山做樵夫,把柴木卖到京兆府得几个银子钱也好度日。就怕战死沙场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这神宗皇帝如今派文官统帅大军,那个李宪是个太监也威风凛凛坐镇西军。我就是看不惯,故而不想投军。”高个樵夫挽起袖子,拱手道。
“后者自然是在下了。有道是,重文轻武,实乃我大宋天下大计。我去东京考取功名很多次,可李宪这厮收受贿赂,科场一片乌烟瘴气。我气不过就回京兆府了。如今想想看,也是年轻气盛惹的祸。如若当初在东京做个小本买卖也不错,只是拉不下这脸面,总觉得做了商人就丢人现眼了。要说京兆府也可做买卖,不过到底不如东京那般繁华不是。”矮个樵夫捋了捋青丝胡须笑道。
“王摩诘的诗句实在很好。果然歌中有诗!歌中有画!你们不必自怨自艾,既然不愿投笔也不想从戎,做买卖也感到有失体态,那樵夫难道就光宗耀祖了?恐怕未必。如今兵荒马乱,我看做军鞋还算好买卖。此番建议还望你们明白,我听说京兆府有人因此发了财。这缘由说也不难,你们可知如今我大宋士卒最缺什么?那便是军鞋。毕竟我大宋步兵多,骑兵少。除非打败西夏,夺得河套。如若不然,大宋士卒只能穿着军鞋冲锋陷阵了。”王世贞环顾四周,只见终南山郁郁葱葱,风景如画,就叹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终南山如此赏心悦目,自然令人心旷神怡。何必谈论这些令人心烦意乱之事,是也不是?”
两个樵夫深以为然,点点头笑出声来,看向远方。三人又说笑片刻,但见终南山,棵棵青松,流水潺潺。
王世贞辞别两个樵夫后,一路飞越山谷,穿行密林,箭步走在山间小道。已是深秋时节,终南山依旧青山绿水,鸟雀翔集,风和日丽,一派南国风光。灌木丛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绿叶片片之间夹杂些许红叶,又有几片黄叶相伴左右。一抹朝阳袭来,穿过叶片,刺得人睁不开眼。山间拂来阵阵花香,林间飘下片片落叶,一瞬间空谷幽响,令人宠辱皆忘,超然不已。
几只黑色大雕定睛俯视着远方,在碧蓝的长空下舒展着矫健的翅膀,盘旋在半空中,时而传来一阵阵凶险的鸣叫,“咻!---咻!---咻!”三声过后,好生了得。几只金色的猴子眨着眼睛,你追我赶,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王世贞一身道袍,鹤发束冠,虽已六旬,可精神矍铄。看那双眼煞是炯炯有神,再看他那双大手,稳稳当当的持着麈尾,一把宝剑背在身后,只看的是剑柄颇为独到,纹饰红绿相间,穗坠乳白奇巧,这兵器实乃得道高人所有;一个葫芦系在腰间,只听的是,葫芦里有颗粒物,煞有节奏地沙沙作响,这颗粒不知是何灵丹妙药。
王世贞捋了捋胡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渐渐放慢了脚步,不由心想:“我终南山果然人间仙境,那大雕盘旋,这猴群蹿动,真真一方乐土,实在令人赏心悦目。虽说这大雕鸣叫,颇为凶险;猴群骚动,令人不安。不过我心依然,就大可不必在意,如若触景伤情,就难免自寻烦恼了。”
突然之间,只听嗖????嗖????嗖????三声袭来,寒气掠过,但见三枚飞镖射来,银光闪闪。王世贞全神贯注,赶忙躲闪开来,随即一掌打出,飞镖先后插在一棵粗壮黑绿的不老松枝干上,隐隐颤抖,嗡嗡作响。王世贞心有余悸,又听一声大笑从他身后袭来,不觉后背心处一瞬发凉。王世贞转过身去一看,原来是武当山的老毒物黄剑。
“王真人,别来无恙?”黄剑从山坡密林上纵身一跃,猛然飞身而下,顿时狂傲不已,狞笑道。王世贞看向黄剑不由一怔,扬起袖子指着老毒物,随即惊愕道:“老毒物,你不在武当山,来我终南山作甚?”“素闻你武艺高强,实乃天下第一,无出其右。老夫自然来切磋切磋,意下如何?”黄剑捋了捋胡须,寻思,这老倌历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如若不假意奉承一番,必定瞧不起我,故而奸笑道。
王世贞寻思:“这厮千里迢迢而来必定是气势汹汹,有恃无恐,意在速战速决,且用些言辞说服于他,以免大动干戈,也是很好。岂不知《曹刿论战》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之理。”想到此处,随即义正言辞道:“方今天下非比寻常,列国纷争大有三国鼎立之势。武林中人皆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你为何还热衷于切磋切磋,岂不自甘堕落,自欺欺人,自取其辱。这是何道理,你且说说看。如若说的在理,还说得过去。如若百口莫辩,就难免贻笑大方了。”
“你这老倌,何必执迷不悟,自以为是。江湖中人自然热衷于争霸天下,做武林盟主。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岂不可笑?这‘英雄剑’的事,老夫在江湖上也早有耳闻。虽说我瞧不上什么‘英雄剑’,不过打败你,倒是颇有兴趣。”黄剑不以为然,素知王世贞聪明过人,自然知道许多道理,不过此番前来不可随意认输,想到这里,心生一计。意欲激将一番,故而信口雌黄道。
王世贞心知肚明,心中暗笑,这老毒物话里有话,着实可笑,就摆摆手道:“什么武林盟主,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贫道浪得虚名,不过武林朋友多有抬爱,想必比贫道厉害者大有人在,你又何必当真?如此信誓旦旦而来,岂不贻笑大方?”
黄剑一看,这老倌居然不识抬举,把个口头禅没完没了挂在嘴边,左一个“贻笑大方”,右一个“贻笑大方”,实在令人好不烦恼,脸色顿时煞白,就冷冷的道:“可笑之极,还为国为民。不过强词夺理,一派胡言。你何必自寻烦恼?范仲淹都无可奈何,只能舞文弄墨仰天长叹,何况你我?江湖才是正道。是也不是?”话虽这般说,其实自己心中颇为清楚,以后说不准,自己也要投靠列国,也难得一说。
王世贞捋了捋胡须,不知这老毒物说的何意,又意欲何为,就不解道:“为国为民,莫非有错?”“一厢情愿,自寻烦恼。休得多言,比试一番如何?”黄剑马上不耐烦起来,随即瞪了一眼王世贞,掷地有声道。王世贞哈哈大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免不了大动干戈,看来你这老毒物,此来是势在必得了不成?”“废话少说,快快出手,我武当山就是要打败你终南山。虽说北少林,南武当。可你终南山也不容小觑。”黄剑傲气十足道。
王世贞一怔,想再拖延片刻,就故意问道:“为何不去少林寺?来我终南山岂不可笑?”“你我皆为道家教派,如今朝廷尊崇道教,如若不一争高下,如何成为天下第一,是也不是?”黄剑冷笑道。“原来如此?我终南山历来是归园田居,隐逸仙境,从来都是与世无争,你武当山也素来追求清静无为。为何对于所谓天下第一,道家仙山的虚名,如此耿耿于怀,岂不自寻烦恼?”王世贞不以为然,随即仰天长叹。黄剑哈哈大笑道:“道家仙山,天下第一,即日就水落石出。”说着出掌袭来。“那贫道只能奉陪到底了!”王世贞马上紧随其后。
只见两人在山坡下过招,对掌之际,互不相让。掌气掠过,松柏在晨光之间唰唰作响。王世贞用内力克敌,黄剑也不可小觑,这厮暗发内力,咄咄逼人,毫无半点停手之意。王世贞掌法独道,皆正义凛然之气,存于心,发于掌。黄剑意欲偷袭,王世贞躲闪开来,一掌而去,黄剑飞身躲闪,王世贞并不追赶,意欲罢手言和,可黄剑不肯善罢甘休。王世贞只好奉陪到底,十几回合后,黄剑终于败下阵来。
“十八年后,贫道再来讨教!”黄剑瞪着眼睛,恶狠狠之际,逃之夭夭。“随你多少年后,老毒物,你且走好,贫道不送。”王世贞微微一笑,默然不语。此时,微风习习,心旷神怡。
王世贞继续前行,途中路过一陡峭山坡,但见坡下潺潺流水从木桥下缓缓流过,几片金叶飘在水面,岸边草色青青,只见一只半旧不新的木桶随意斜躺其间,桶后一堆篝火早已熄灭,几根或粗或细的松树木头黑不溜秋,烧的早已破败不堪,只有黑烟一缕徐徐升起,一股松香味,飘飘荡荡。远处屋舍低矮,原本住着几户人家,此刻却并无人烟。
他刚迈出步伐准备飞下山坡,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哇哇作响,声声入耳,激荡回旋间传向远方。王世贞一怔,马上转过脸去,眼前一棵不老松,松下有一木屋,再定睛那木屋旁有一竹筐,上盖一块四方四正蓝色花布。他神情陡然凝重,寻思,是何缘故?捋了捋胡须随即飞身而起,迅疾闪将过去,迈出步伐大步近前,突然一股瘴气袭来,逼人退后,好生了得。
说时迟,那时快,王世贞赶忙把麈尾插在腰间,一手捂嘴,一手迅疾轻轻掀开花布,顿时一惊,原来有一小婴儿张着小嘴巴睁着大眼睛十分可爱,只是伸着小胳膊蹬着小腿儿大哭不止,那哭声划破长空,好生了得,震耳发聩,不在话下。
王世贞赶忙抱过竹筐意欲离去,路过门口又听得犬吠之声,原来是一只老黄狗叫个不住,那狗朝王世贞叫了几声,随即进了木屋。王世贞又是一怔,马上跟了进去,只见,一男一女已双亡多时。王世贞嘘唏不已之际,陡然,有哭哭啼啼之声断断续续而来,抬头看时,只见,一村姑、一老妇人和一小男孩边哭边走进了木屋。
“王真人!您来了,方才还念叨您,眼下就到来,请救救我们。”老妇人时常上山烧香,拜见过王世贞,故而这般熟悉。“三个月前,贫道路过此处,还见你们烧火做饭,喜笑颜开,几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今日为何就这般凄惨?”王世贞纳闷之余,不禁问道。“一言难尽,事出突然。”村姑顿时泪如雨注。老妇人只是摇头,眼里含泪颇为难过,顿时默然不语。
四下那瘴气逼人愈发强烈,王世贞就招呼三人急急忙忙掩埋了那木屋里的尸首,王世贞关好门窗,随即抱起那小婴儿带领三人正要离开。可那老黄狗也跟随而来,老妇人见状意欲喝退,王世贞马上阻拦。老黄狗跟在后面瞅着四人张了张嘴,刚迈出狗腿,可走不到几步就瞪着眼,咧着嘴,躺倒在地惨叫了起来,闻得此声,四人不由转过脸去顿时一惊,只见那老黄狗叫不得几声,眼里带泪的就一命呜呼了。王世贞见状居然鼻子一酸,也哀叹不已起来,顾不得许多就又掩埋了老黄狗带领三人匆匆离去。
半路上老妇人看着王世贞怀里所抱的小婴,便道:“王真人真是个救苦救难的好人!这孩子福大命大,总算活了下来。还真多亏那老黄狗,平日里觉得他们家养狗没用,从早到晚叫个不住,令人心烦意乱,好不厌恶。此番倒是知道了这狗的好处。可怜了这狗,乃是救主之狗。”
王世贞心想:“他们必定是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便道:“无量天尊,救人于危难之中乃出家人之本,理该如此。不知何故,你们如何这般凄惨?不必着急,可慢慢道来。”言毕,只见两人愁容满面,一副苦不堪言之状。只有小男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王世贞,王世贞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几许纯真,顿时微微一笑,摸了摸小男孩的小脑袋。
王世贞瞅了瞅她们又指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问道:“这小婴儿是谁家孩子,你们可曾知道?”看着小家伙,老妇人言道:“是张大宝家的,唉,王真人闭关修炼,三个月未曾下山,他们搬来才一个月,真人不知也是在所难免。这小儿出生才十日,今日父母便这般凄凄惨惨,可怜了。多亏道长搭救,这孩子算是死里逃生,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也奇怪,大人都抵不住这天灾,这小家伙却没事,真是了不得了。只是来到这世间却无父无母,真是命苦。可怜了,可怜了。昨日我还抱过他,十日前就是我帮忙给接的生。您说说看,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实在令人伤心难过,伤心难过的很。”说着便哀叹起来,嘴里不停念叨着,像是自言自语。
王世贞一看也是感慨不已,本想让村姑收留这小婴,但村姑挺着个大肚子像是难为情之状,在山道上恳求道:“请道长收留,奴家如今也是自身难保,怀有身孕,不知如何是好。我夫君下山时不小心跌下山崖没了性命,留下我一人孤苦伶仃,可怜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出生就成了无父孤儿,我孤儿寡妇不知将欲何往,死生何所了,如之奈何?乃是伤悲了。莫要推辞,还请道长收留小婴吧!如今我等大难不死算是万幸,可也孤苦伶仃,如今心有余,力不足,不可连累了孩子。”说着说着泪光点点,老妇人一看如此情状就跪拜起来,再看已是泪如雨注了。
王世贞赶忙扶起好生安慰,又看小婴很是可怜,再瞅村姑一人也是孤苦伶仃,便下决心收留了这孩子。他看向那小男孩又看着老妇人忙道:“这小家伙,莫非是老人家的小孙子?”
老妇人摇摇头轻声道:“不是,是丁举人的小儿子。小小年纪也是聪明好学,乖巧可爱,可惜那丁举人从京兆府去开封府路上被歹人害了性命,真是祸不单行,如今小家伙娘亲也可怜兮兮的去了,如何不令人难过?难料这世间竟然如此苦不堪言。一堆祸事居然让这小小年纪赶上了,老天爷实在太苦这孩子了。我这一把年纪,看着这小家伙真是怪心疼的。如今我一把老骨头尚在还可照顾他一二,如若有朝一日我也走了,他小小年纪怕是孤苦伶仃了。”“道长爷爷,你好。你的胡子好长,这个葫芦真好看,可不可以给我玩,这个马尾巴的刷子真奇怪,做什么用,难道老爷爷用来打扫屋顶上的蜘蛛网么?”小男孩倒也机灵见王世贞面善慢慢的片刻也不怕生,起先怯生生,片刻好了许多,顿时上前就拉着王世贞的衣袖笑个不停。
王世贞摸着小男孩的小脸蛋,笑道:“好孩子,别伤心。如今小小年纪,遭此大难,的确十分可怜。将来长大成人,定要文武双全,光宗耀祖。这葫芦里是药不可给你玩,这马尾巴的刷子倒是可以给你玩。不过当务之急,你们要马上去化毒,爷爷我有急事在身要匆匆去往京兆府。因此回来以后再给你玩,你看,好也不好?”那小男孩只是使劲点头,笑而不语,哪里知道王世贞说的什么道理。
“你二人为何相安无事?这小男孩如何也得以保全?是何缘故?”王世贞颇为诧异又追问起来。“我们素来喜欢上山割草,爱喝咱终南山草药,有些人觉得味苦不愿喝,这不,这两口子就是这样,上山不久,并不习惯草药,再说他们没病没灾喝什么草药。我两家自来喜欢终南山野菜,故而时常搞些野菜野草什么的。可能是草药见效或者野菜很好或者终南山道法保佑,自然平安无事。”老妇人指着村姑侃侃而谈。村姑也点点头,应声道:“当初,奴家也不喜欢野菜,觉得不大习惯,也怕吃错了野菜会中毒,不过老人家们都有法子细细看来,也没中毒大可放心,后来奴家就特别爱吃。说也奇怪,一日三餐居然是野菜不离口了,菜汤也是美味的好生了得,实在奇怪。”
“原来如此,可见我终南山野菜和野草,实乃人间瑰宝,长生之道。”王世贞顿时豁然开朗,原来这些年来终南山道观中人包括王世贞本人也都喜食终南山野菜,自然知道其中奥妙,故而听了方才老妇人和村姑的所言所语就心知肚明,没有了疑惑。顷刻,王世贞带着村姑、老妇人和小男孩上山去了。
到了山门,只见,山门两侧有一鼓楼和一钟楼,对峙相望。矗立在高山之前显得蔚为壮观,远处群山环绕但见青松片片。古朴庄严的终南山道观,近在眼前,令人心旷神怡,顿生敬畏肃穆之感。那山门朱漆映入眼帘,在阳光下闪出夺目光芒,更添几分神秘,几分仙境。小男孩跟在村姑后面寸步不离,老妇人也是跟在王世贞后面亦步亦趋。
王世贞和颜悦色道:“不必拘礼,你们对此处并不陌生,过去常常到此烧香参拜。如今算是‘旧相识’,不必挂念什么,逝者安息,生者节哀。人世间多少事莫过于一个‘情’字,千家万户都是如此,要好好活下去才是,毕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可自寻烦恼,难免得不偿失。”老妇人虽说是妇道人家,可也读过孔夫子的书,听了这话顿时诧异万分,如何王世贞也读孔夫子的书了,不觉会心一笑,却难知底细。
这话还没说完,走着走着迎面来了一个不修边幅的道长,长袖短褂,一身油污,破不溜丢的衣衫,大大咧咧的笑道:“师兄去了何处?还带俗客上山来了。看你风尘仆仆而去,如何这样快就返回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大事!急事!难事了?师弟素知你为人谨慎,向来仔细认真,如何今日就如此往返,多有劳顿了?”老妇人看时顿时一怔,尴尬的一脸茫然一时手足失措。原来老妇人见过这不修边幅的道长。
王世贞拱手搭礼便道:“原来是大嘴师弟,莫非你又要下山去?你且听我说,恐怕你这会要留下来,算是师兄拜托之意,不知意下如何?这些是山下百姓,她们遭了瘟疫,生死攸关,不可大意。你带她们到上善池化毒去罢。师兄素知你看破红尘不问世事,可如今黎民百姓之事还是要放在心上,也算功德无量了。方今黄河河清,瘟疫横行,我等定要大显身手才是,是也不是?”老妇人、村姑顿时暗自佩服,一个个寻思,王世贞果然是得道高人,出口成章,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早已下山了,没曾料想你又返回,我还想下山去呢,这倒好,去不了了。也罢,既然师兄所托,师弟我恭敬不如从命。”大嘴应声道。“大嘴师弟,何出此言,你我之间就不必见外了。我要下山去了,京兆府那边还有一位故人等候,这便告辞。”王世贞说着把方才瘟疫之事的原委简要的说给了大嘴,又和老妇人三人道别,片刻离去。
几人跟在大嘴后面继续前行,大嘴自然明白,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瘟疫,人心惶惶不在话下,要用些言语安慰才是。大嘴转了转眼珠子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你们来这里,不必担惊受怕,我等自会好好照顾你们,如今这瘟疫怕要好一阵才过的去。不必害怕,到了此处就放下心来。有何吩咐,不必见外。我终南山向来乐善好施,况且如今皇上又尊崇道家,故而照顾你们还是绰绰有余。”说着转过身去看着几人,回过头来又轻轻呼了一口气,摇摇头连叹个不住。
那村姑眨了眨眼睛呡了呡嘴唇看着大嘴心想,乃是个不修边幅之人,不过逍遥自在惯了,怕是难以平易近人。村姑又寻思片刻,这人一看就一个好吃懒做之徒,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自然没什么本事。想到此处不觉撅撅嘴一副不以为然之状,故而此时此刻并不把大嘴放在眼里,反而还有些嫌弃之意,不过此时不好表露罢了。想到这里,随即忙道:“道长原来要下山去,都怪我们耽误你的行程,误了你的大事,实在不好意思,还望道长见谅。如若道长不好言说,也可带我等上山,再找个师父带我们去化毒也是好的,就不麻烦道长了。”
大嘴自然心知肚明,马上猜出了其中的八九分言外之意,悟出了那其中的两三句弦外之音,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喜形于色。老妇人时常上山见到大嘴都躲着走,大嘴也不生气只是淡然一笑。
如今这老妇人尴尬之余也难免不好意思,就似笑非笑地叹道:“有劳道长,这便给你添麻烦了。道长乃是得道高人,如此必是漂泊不定,云游四方的渺渺真人。我老太婆往日多有冒犯,还望道长多见谅,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老太婆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如何就不知道有朝一日也会有求于道长了,只是往日这老脸太厚,实在不该嫌弃道长。如今落难至此,实在苦不堪言。一肚子话想要掏心掏肺的说个没完没了,想必也难让道长明白老身的苦心。素日不曾恭敬,今日厚着脸皮,还望道长海涵。”
大嘴神情肃穆赶忙应声道:“不必如此,你一个妇道人家,又这把年纪,做晚辈的如何可以让您老如此,这便不合时宜了。人生在世,难免磕磕绊绊。自打出家之日起,贫道早已看破红尘,自此清心寡欲,逍遥自在的不得了。斤斤计较之事实在非我喜好,贫道从不记仇也不结怨。老人家大可不必如此,这般折煞贫道实在不敢承受。贫道素日喜好老庄之学,故而心胸宽广,清静无为,与世无争,还望您老明白。如今瘟疫之事贫道业已略知一二,你们就安心上山,不必胡思乱想。”一语落地,老妇人顿时热泪盈眶,村姑不觉也红了半边脸,没曾料想,大嘴如此宽宏大量,一时,两人对大嘴顿生好感,心中顿时释然,不再有所抵触。
“道长所言极是,果然是低调做人的得道中人。我老太婆这一生一世,实在白白苟且偷生。说也惭愧之极,不知何时就斤斤计较,巧言令色,待人接物居然起了防备之心。细细想来,也是那年在东京元宵夜,把小孙子看丢以后就这般模样了。还记得那一年,我大儿子在东京做漕运总管,东京正赶上元宵夜闹花灯,我从京兆府到开封府,算是初次进京,好奇在所难免。带着小孙子看花灯,让一个姑娘帮忙看着孙子,老身记得十分清楚,那姑娘漂亮之极,还带着一条老黄狗。我在路对面买冰糖葫芦去了,结果回过头来,那姑娘不见了,老黄狗不见了,我家小孙子也不见了。自后我时常自责,儿子虽不说什么,可我当时那老脸没地方放,寻死觅活的哭个没完没了。离开东京后发誓再也不会到东京,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一只猫,一只狗。后来到京兆府过活,也被人骗过,搬到终南山心想不会被人骗了,二儿子的小儿子跟着我算是开开心心过了大半年了。没曾料想,瘟疫还是把他带走了,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令人伤心难过,伤心欲绝?”老妇人叹道,脸色煞白,泪流满面。听了这话,大嘴、村姑、小男孩,一个个默然不语。
“道长果然是渺渺真人,得道高人。王姥,您说,是也不是?”村姑见状为了缓和气氛就安慰老妇人笑道。老妇人点点头,还是难掩方才心绪,顿时泪流满面,无以言表。村姑继续安慰,用手帕不停给老妇人擦拭着落泪的脸庞。小男孩只是看着大人方才情状,听着他们方才言语,顿觉不能理解,摇摇头,笑而不语。
“如此抬爱,贫道实不敢受。”大嘴说着微微一笑,背着手道:“贫道也是有苦难言,家道败落,漂泊许久,来到终南山,只求修身养性,颐养天年。贫道多年以来游历四方,颇有见识。见过不少大江大河,登过不少高山大川。也懂得人世间的苦乐年华,还望你们切莫自寻烦恼,只要心安理得就好。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免不了出门在外。天下人间还是好人多,你们此番到山上来,也算造化使然。还望你们安下心来才好。须知庄子在《南华经-逍遥游》里所言极是,正道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此话你们也许不大明白,贫道且简而言之,也就是说,人在天地之间,要把心灵无穷开放,与万事万物合二为一。所谓天人合一是也,如此,便可随遇而安,自由自在,聊以忘忧,超然洒脱。你们可明白了?”顷刻走到三人跟前道:“你们如今就安心在我终南山,避过浩劫也好。”
一语落地,一个个顿时一怔,心中佩服的五体投地,仰慕之情一言难尽。一个个慢慢的才算是明白过来,原来大嘴也是个身世浮沉、曲折坎坷之人。大嘴挺着大肚子和孕妇有得一拼,乃是几人忍俊不禁之处,不过此时此刻怕是没有那般闲情逸致了,他们只是看着大嘴难免同情起来。
那小男孩刚开始还是羞怯怯的目下倒是个机灵鬼了,他歪着脑袋瓜看着大嘴的肚子,说道:“大肚子道长,你们这里有没有小孩子?有没有人和我玩呢!你只知道说一大堆好奇怪的话,都不告诉我有没有小朋友。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一句也听不懂,好奇怪。”此语一出一个个竟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开来。
大嘴忙道:“当然有孩子,不过比你大。你这个小鬼头,小机灵鬼,原来说话也十分有趣,倒成了小大人的模样了,你几岁了?”小男孩举起五个小手指头,眨了眨大眼睛露出白齿道:“五岁了。”说着看向大嘴嘻嘻而笑,顿时又抿着嘴唇,十指交错的玩弄着手指头。那老妇人摸着小男孩脑袋瓜道:“这小家伙原来是个可爱的小鬼头,开心的机灵鬼!”小男孩摸了摸大嘴的肚子放下手就走了走转过身来,学着大嘴的样子先是背着手而后扬起袖子叹道:“此时怕是开心不了了,原来在村里面和小朋友一起玩多有意思。那时我还是‘大王’,他们都听我的,如今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好难过,我好孤单。我自然怀念小朋友在一起的快乐,如今可好,看山,山不笑;看水,水不笑,只有自己很烦恼。你们说,我有什么办法,我真是好可怜。”说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显现出来。
村姑见状笑道:“小家伙居然头头是道,说话竟没半点孩子气,好似大人一般。如何就早早成熟了,真令人不可思议。小家伙,不必伤心难过,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便是你娘。好也不好?”说着微微弯下腰轻轻亲吻了一下小男孩的额头。小男孩随即乐开了花,开心的不得了。老妇人也难过了起来,她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瓜叹道:“以后奶奶也会疼你的,你就是我的小孙子了。真是可爱的不得了,看着你如此开心,奶奶也宽慰了许多。你可别哭了,如今活下来要笑。这笑一笑,想必日子会越来越好。”说着慢慢的转过身去老泪纵横开来,原来她还在为小孙子的离去伤心难过。
大嘴忙道:“如此了的,如何又伤心难过了。既是一家人就高兴一些,想开一些,什么事都就过去了。自寻烦恼要不得,还是看开些的好。如若从早到晚伤心难过,那还了得。岂不闻,‘人生苦短,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平心静气,实为人世间摆脱烦恼之道。老庄之学,看来还是颇为管用。过些时日,等你们安顿下来心绪好些以后,贫道给你们布道也好,说一说这《道德经》,讲一讲那《南华经》,算是为你们摆脱烦恼找到一个良方好了,免得你们痛苦不堪,苦海无边。须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此言一出,小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乐个不住。老妇人和村姑互相看着对方会心一笑,一个个跟随大嘴继续前行。
他们拐过一个峭壁,四面皆是悬崖,青松挺立,风景秀丽。不远处有三块巨石屹立着,中间围着一眼泉,泉水清冽,咕咚咕咚响个不停,喷涌而出的流水哗哗而下向山涧泻去,溅起无数水花。那小男孩看的高兴听的畅快索性玩兴大发,小手在泉眼上抓个不停,心里乐个不止,顿时满面笑容,憨态可掬。老妇人掬捧着让不便弯腰的村姑喝了一口,村姑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适,脸色愈发红润,全无方才倦意。
老妇人和小男孩想喝个痛快,大嘴赶忙上前劝住,环顾四周叹道:“老人家、小家伙,你们千万不要把这泉水当做寻常之物,喝多了就会闹肚子。怕是会殃及身家性命也难得一说,千万小心为好。”老妇人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没事,我老太婆这把年纪了,怕啥?不怕,不怕。如此神仙泉水如何不多吃几口,既然可以抵抗瘟疫,自然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因此大可痛饮开来,道长不要小家子气。为何加以阻拦?我老太婆一把年纪,多活几年有何不可?道长如何不可怜我呢?”这话一出,大嘴一时语塞,心中好生烦恼,挠了挠后脑勺,接不上半句话来。
“果然如此,我这怀有身孕应该没事吧?道长如何不早说。”村姑听毕唬了不小,马上吐出多喝的几口泉水,吓得脸色煞白。一脸狐疑,心里七上八下,寻思开来:“方才对王真人说了假话,也是怕王真人担惊受怕。我那挨千刀的官人哪里是掉下山崖了,我倒盼着如此才算解恨了。他撇下我母子下山去了,这一走就半个月。这世上哪有这样狼心狗肺的男人。自己的娘子怀有身孕,他就在外边花天酒地,游手好闲,寻花问柳。我早已得知也碰到了,想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偏偏总是拿嘴对付,敷衍了事。如此屡教不改真是令人寒心。他走了我就当他死了也好!这禽兽不如的臭男人,我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他!只是可怜如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肚里的孩儿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胆战心惊,不寒而栗。“我还没玩够,大肚子道长骗人,骗人会掉牙。”小男孩一脸认真,并不相信大嘴所言。村姑却马上拉着小男孩的手,示意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大嘴语重心长,认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切莫不听劝阻。这上善池乃太乙圣境,这泉水之所以抵抗瘟疫,也是以毒攻毒之法。所以说这泉水也是有毒之水,你们可明白了?”此话说出,老妇人心中一怔,半晌无语。他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泉眼,大嘴带她们往太平宫去了。
当日夜里,村姑生下了个小男孩。村姑和老妇人上终南山后住一草棚之中,道人们倒是想让她们进观中居住,但她们说怕添麻烦,故而在终南山上住进了道人们帮忙搭建的草屋。在山色苍茫之间,如此一屋,倒显得几分生气。道观之中一干人等体恤怜悯就多有帮助,良善之举自然不在话下。
老妇人年老体衰不久后卧病不起撒手人寰,后来村姑到山中去采药,丁举人的小儿子贪玩也跟了去,结果两人都被毒蛇攻击,弟子们发现之时两人已是不省人事,其悲其惨,令人感叹不已。大嘴知道以后竟也泪光点点,王世贞也是感慨万千。后人叹之曰:
躲过苍生灭人疫,应是世间好福气。
难料人间事所向,生死祸福非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