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过后,箭雨方止,陆恒身旁的箭杆几乎堆成一座小丘。
这时雾对面有人声呼叱道:“快去看看有没有活口!”说话间只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几名官兵持着长矛走过来。
他们见到陆恒和赵浣,吓了一跳,举起长矛喝道:“什么人,赶紧把武器扔了!”
陆恒道:“我们两人乃是人质,并不是匪帮。你们休要抓错了。”
官兵却一瞪眼:“是不是匪帮你说了却不算,面见我们老爷后自有分晓。赶紧把手里的家伙给我扔了!”
这时另一名兵丁却道:“那个女子……别躲,就是说你呢!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莫不是……”
他一下愣住了:“莫不是赵小姐不成?”
其余人听了都是一惊。谁都知道县太爷赵煊有个妹妹,平日来极受骄纵,全县下无人敢惹,刚才那一通箭若是射伤了她,只怕赵大人非得将开过弓的人挨个扒皮不可。
赵浣冷冷道:“不错,就是我。怎么,你们奉了我哥的命令来杀我不成?”
官兵头儿立马赔笑道:“小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大人平素对您最好,咱们这些下人都是知道的。请您千万别说笑。”
赵浣道:“既然不想杀我,为何要一直放箭?若非这位陆公子,我怕是早成刺猬了。”
官兵一缩脖子道:“小人……小人只是奉命缉捕盗匪,哪成想这群贼胆大包天,把主意都打到小姐您的身来了!小人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望您嘴下留情,可千万别捅到令兄那里去。我……我代众位弟兄谢谢您了!”
说罢躬身拜下去。赵浣本来也没打算为难他们,摆手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快送我和陆公子回去。”
兵丁如蒙大赦:“得嘞!”然后朝身后大喊:“弟兄们,送小姐回府!”
陆恒和赵浣坐在马车中,周围有三五百士卒步行相随。
一名县令能调动的军队有限,五百人几乎已经是极限了。与银铃公主相比,他们在人数占了绝对优势,又趁雾突袭,自然马到成功。
如此看来,这位赵县令调度得当,也是个真正的人才。
但虽然是回家,却只见赵浣愁眉不展,一脸阴郁。
陆恒问道:“你不愿见你哥吗?”
赵浣道:“何止不愿见他?只要听见‘赵煊’这两个字,我便想远远跑开。”
陆恒道:“我虽然不该多事,但仍想说:你是不是对你哥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一提起他就跟仇人一般?”
赵浣压低声音道:“表面那些东西都是装给你们看的,你们不了解赵煊这个人。他……他害死了我爹,这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深吸一口气:“陆公子,我相信你,所以请你替我保守秘密。好吗?”
陆恒安静的点了点头。
赵浣道:“我之所以热衷于调查各类案件是有原因的。
六岁那年,我经历了一场火灾。当时人们都以为那是意外,但实际我知道,所谓‘意外’根本不存在于世。
我爹爹是个不及第的秀才,考了大半辈子试,一事无成,把我娘都气走了。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也就是我哥身。
实话实说,我哥念书很用功,念得也确实不错,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但即使再用功的人也难免会出纰漏。
有一次他把‘礼之用,和为贵’中的‘和’字写成‘合适’的‘合’了。这本是个小错,改了也就是了,但我爹却非常生气。因为他当年考举人时便是因为这个错误而断送了大好前程。
往事再现,岂能让他不痛心疾首?
他跑出去拿了根荆条抽我哥,直抽得我哥满身是血。边打还边骂道:‘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我让你不长记性!让你不长记性!’
我知道,他不光是在骂我哥,也是在骂他自己。
最后,荆条抽断了,他也打累了,便靠在桌子旁沉沉睡去。
我本躲在门外,这时像进来安慰我哥两句,却见他冷冷的盯着爹爹,手中扣着那块沉重的砚台。
我吓了一跳,低声问道:‘哥,你干嘛呢?’
他见我来了便松开手,说道:‘没干嘛,不关你的事。’
我注意到,他虽一身的血痕,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又问道:‘哥,你没事吧?’
他怔怔的盯了我一会儿,说道:‘你到外面玩儿去。’
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他的眼神中有某种凶狠的东西在散发着阴冷的光。
好在这时爹爹醒了。
我看见我哥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我忽然记起来,他并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信奉的人生教条是睚眦必报。当时有人欺负他,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仇报了。渐渐的,大家都知道他是狠角色,便谁也不敢来招惹。
他这种脾气,会无缘无故挨了顿毒打却忍气吞声?我是不信的。
天色将沉,我哥在院子里劈柴,我躲在草垛旁盯着他……”
陆恒忽然问道:“你哥不是整天读书吗?怎么还要干活儿?”
赵浣叹了口气道:“书自然是要读,但他也要每天生火做饭,否则我们家便没饭吃。
我爹只懂得读书,别的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做饭的话就算房子把都烧了饭也熟不了。要么你以为我娘为什么一声不吭的跑掉?
其实在这件事以前,我哥是个挺称职的长兄……”
说到这儿,赵小姐的眼圈儿红了。多年兄妹岂能没有手足之情?但弑父大仇又像石头般压在她心中。也亏了她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居然一直承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赵浣轻轻吸了吸鼻子,继续道:“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对那天的事情有预感。否则我不会盯着他劈柴盯那么久。
忽然我见他嘴唇翕张,仿佛在说些什么。
我离得太远了,自然听不清楚。但是我却能看清他的嘴唇,我按照他的嘴型,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杀了他!’
只见我哥一刀刀的劈下去,仿佛斩在某个人的脖颈。
我吓得没了魂儿,撒腿就跑,正迎面碰爹爹,他提着葫芦要去垆中沽酒。
我摇着他的腿道:‘爹,阿哥要杀你!’
我爹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放屁,你怎敢如此诋毁你阿哥?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女子一样,是天生的小人!’
我和我娘长得像,我爹见了我这张脸便讨厌,我……我不怪他。
可是我挨了打,什么也不敢再说了,只得跑回家里继续监视我哥。当时我觉得只有我才能拯救这个家。
回去后,我哥已经劈好柴,那柴堆被他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他这人做事极有分寸和章法,不像我这样着前不着后。
我找他不见,忽然一惊,心想他莫不是在厨房?
其实想想看,他虽然十来岁年纪,但吃不好穿不暖,要强行杀我爹还是很有难度的。最方便的法子便是下毒。只要把毒下到饭菜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
我忙跑去厨房,他果然在那儿。等他走后我便偷偷溜进去查看。
我当时还没有锅台高,搬了把板凳才够到面。
直到今天,锅台的东西我还都记得一清二楚:一把火镰,三颗火石,还有半壶菜油。
锅里熬着豆腐白菜,闻起来还是平常那个味儿。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便怀着悲壮的心情尝了一口,心想:若是我死了就当给爹爹提醒了吧!
事后看来,我还是把我哥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门外脚步响起,我一惊蹬翻了板凳,手在锅台一抓却没抓住,整个人跌倒在地。
但好在是爹爹沽酒归来,见我坐在地,训斥两句便走了。
后来我们一家人吃晚饭,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暗暗奇怪,是不是之前想太多了?
然而事实证明并不是我疑神疑鬼。
陆公子,你想想看,其实我的假设全是错的。杀人会留下凶器,惊动邻居,我哥不可能做这种蠢事。至于下毒,虽然无声无息,但也绝瞒不过仵作官的眼睛。
能够毁尸灭迹,又不留任何痕迹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火。”
说到这里,赵浣沉默了,陷入长久的沉思,车厢里只听得车轮嘎吱吱的响动。
那一定是一段可怕的回忆。
陆恒忽然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赵浣惨然道:“谢谢你,陆公子。我真的不敢再回忆接下来的场景了。我记忆中最后一幕便是我哥半跪在厨房的地下,手里拿着火镰和火石。看到他的时候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你还是强忍着和他生活了很久,为什么呢?”陆恒问道。
“因为我必须直面恐惧。况且我坚信他绝不会杀我。”
“哦?怎么说?”
赵浣闭眼睛:“要分析我哥的行为,就要模仿他的想法。我哥极为冷静,做事又有规划,所以他不可能让这个家发生两次意外。
一次火灾说得过去,但若是有第二次一定会招来怀疑。无论多巧妙,看去多天衣无缝都不行。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