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休言蜀道难,
此中危峻已多端。
到头未会苍苍色,
争得禁地两度漫。
漫天岭,只听山名便知崇高险峻,而这首唐时罗隐的“漫天岭”诗,更是将此地之危峻列为蜀道第一。
大小漫天岭夹江而峙,夜猿摘星。
湍急奔涌的嘉陵江上,铁索飞渡。
此桥以铁索相连,左右各有铁牛互牵,上铺木板,人走桥上,迎风而晃,若是俯望脚下,江水汹涌,顿时头晕目眩,腿肚发软。
不敢迈步而曲膝爬行者,不知凡几。
若是惹了脚夫力棒,在这桥上特意晃荡那么两荡,哄笑声中,心胆俱裂下,往往还得再多掏一把铜钱来,哭求帮忙。
小漫天山在嘉陵江东岸,此山向北十里,难得有一湾被江水冲出的缓坡平地,因栈道而繁华。
驿站旅舍、饭馆酒店、青楼伎子,在为南来北往的商旅提供温暖的同时,也把自个的腰包赚的盆满钵满。
如今,建筑依旧,人影儿却早已不在。
大军压境,神仙也关门退避。
罗川小道的出口便在这小集镇的东山谷。
全师雄伏击未竟全功,却是说撤便撤,虎牙先锋出谷顺顺利利,再没遇上麻烦。
而且,驻扎此地执行对栈道抢修进行骚扰破坏的一营蜀军,在遭到甲寅亲自带队蛮横的冲锋后,没怎么抵抗便亡命飞窜。
或许是舍不得毁了集镇,或许是此地平坦难守。
蜀军把这集镇让出来了。
脸黑的能滴出水来的甲寅策马至高坡以观地形,只见小镇东北便是栈道开毁处,此处地形恰是一个新月弧,视野开阔。
值此夕阳西下之际,能清楚的看到远处抢修栈道的周兵,见到这边打出的旗号后,远处的栈道上隐隐有欢呼声响起。
只可惜潘美率部在弩箭的对射下,日夜赶工,江水染红,看进程却最少晚了两天。
栈道难修,在那湿漉漉的峭壁上,一根桩柱都要蚂蚁搬家似的数十人接力举托,如今两部遥相呼应,看的见,够不着,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集镇西南,是一条相对平坦的泥石路,约有丈宽。
在地型的拱卫下,小镇恰似缩在母亲怀抱里熟睡的婴儿。
这里是太平盛世驻脚歇力的好地方,但在兵家来说,却不是安营驻扎的好地方。
可眼下,没得选择。
“三多,进镇,挨家挨户的查,注意引火之物、暗道机关。”
“诺。”
“豹子。你部再辛苦一下,西南镇口,构建防御工事,最少三道垒。”
“诺。”
“其它人,在这坡上先原地休息,蓄力养神。”
甲寅安排完,用刀鞘指指西南面的山峰,对花枪道:“你走一趟?带上一伍斥候兄弟。”
“好。”
花枪灌下半筒水,紧了紧腿绑,便开始行动。
甲寅搓搓脸,取下鞍边的一个长竹筒,对赤山道:“给受伤的兄弟喝一口,提提神,我……我就不过去了。”
谷内遇伏,虎牙军阵亡七十六,重伤一百四十二,杀敌不过十三。
乃虎牙成军胜负比最惨的一次。
甲寅愧怒交加,都不敢对上伤员的眼神。
两刻钟后,与祁三多一起进镇的亲卫回报,镇里空无一人,也无特备的引火之物,一切安全,还有三个大客栈,其中一家能容足足三百人,正好给受伤的兄弟休息。
“那好,大伙进镇。”
甲寅策马先行,来到那最大的安澜客栈一看,果然大通铺连锦不绝,场院也极大,直如小校场一般,场中还有一字排开的行军大灶,以供烧食,正好用作医务区。
盖因走这栈道的行脚,要么不来,要来就是几百人一帮,这安澜客栈专门接待大商行脚,别的服务难以周到,唯有场子大来争生意。
另两个客栈也极大,设施齐全,索性都当作营房。
只是,阵亡将士,却只能在镇口大坪上一字排开。
甲寅亲自为兄弟们洁身净面,时不时抬头仰望一下逐渐暗下的天空。
酉末戌初时分,中军大部到达。
陈疤子先重重的一记过肩摔将甲寅掷出三丈远,这才虎目含泪,亲自举火。
深度镇外,大坪上,熊熊大火燃了一夜。
……
虎牙军在悲痛的祭奠阵亡同袍。
远在南昌的南唐太子李弘冀浑身缟素,却在用特别的方式祭奠他自己。
活着的他祭奠即将死去的自己。
他马上就要死了,三杯混了“醉千年”的烈酒下了肚,神仙也救不活。
他的死,准备的很充分,从头到脚沐浴的纤尘不染,换上了崭新的白袍,头上系好了白色的额当,脚上是雪白的丝袜。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床顶悬着一块能明鉴毫发的银镜。
他说,他要看着自己离开。
身边只有侍女云祺一人,这位温柔可人的女郎正细心的为其修剪指甲,每一个都修的圆润齐整。
十个指甲终于修完,云祺对勉力睁着眼的李弘冀柔柔一笑:“大王,去了那边,还奴家来伺候你。”
见李弘冀微微的摇了摇头,然后便合上了眼睛,云祺俯下身去,轻轻的为其梳理那修长的眉毛,尽力让眉心舒展些,直到每一根都理顺了,这才转身取过桌上的那精巧银壶,一气连饮三杯。
御制之酒,果然味醇。
再次转过身来的她看了看床上,犹豫着,最终轻轻的坐在床前矮榻上,执着太子那渐渐变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终有珠泪滚下。
生前偎依不得,那么,九泉下再伺候一辈子吧。
她轻启檀唇,轻吻了吻那白晰的手,心中轻唤:“大王,郎子……”
虽然李弘冀是太子,但在她的心目中,大王二字远比太子还要尊崇。
室内微风起,吹动书桌上的一幅绢字,飘飘晃晃的落到地上,那是他为崇圣院题的铭文墨稿:
“……盖闻声叶洪钧,功垂浩劫。集善之利,惟兹可嘉。因发乃诚,是为良愿。上所以祝君亲富寿,将日月以齐休。下所以期官庶兴居,与山河而共泰。由衷之念,永永何穷……”
太子薨。
南唐朝野波澜不惊。
这位太子与国主水火不容早已天下皆知,死了好,死了就消停了。
朝廷自迁来南昌,国主发奋图强之心路人皆知,圣旨一下,太师宋齐丘放归九华山,不久饿死家中,枢密使陈觉畏罪自杀、才官复原职不久的枢密副使李征古腰斩弃市……
朝野拍手称快。
如今,只是又死了个一心要穷兵黩武的孤寡太子而已,有啥大惊小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