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寒摇醒他,从领口、袖口和裤管涌入,贴着皮肉发着冷息,缓缓渗透进每个毛孔里,游走在骨头各处。
不知自己到底吹了多久的冷风,崖上的群风绝对不会因为他是野人,而格外网开一面。破左耳艰难扯开眼皮,托着被群风虐待过的脑袋,额头冷若岩石,阵阵作痛令他不由皱起眉头。
原来又是说不清楚的昏昏沉沉啊,不知是做梦还是被索了魂魄?像是坠入了很遥远且诡异的地方,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从所未见,极其陌生!
这能算梦嘛?毕竟白日里,他扪心自问从未想象过梦中的任何一个女人,何况忠诚伺候一个女人更不是他的白日梦。
倏然,风从山崖口中扯出身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仿佛在为人族的先民嚎丧!
他不由自主地舔舐干涸的嘴唇,只觉香甜,手指上余下一点刺痛,才教记忆涌现,莫非这梦是真梦啊?此次经历完全不像平时,却又无法解释,权且统统当自己做了梦,一转身醒来,就忘了干净吧。依稀的梦影闹心,他想着想着,又觉得眼皮沉重,旋即砸落下来。
石笋洞里,躺着他刚丢下的蜂蜜,识货的先民竟从腐层下爬出来,争食美味。一块蜂蜜怎么够分呢?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齐刷刷落在石台上。先民一一爬上石台,纷纷折弯如树的身躯,无数双手朝他伸长。他一把抱住了篮子,紧护在怀,惊呼而起。
竟然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如痛饮一般,醉意浓浓,他竟然醉蜜了。平时无奇的杜鹃,此时也格外惹眼。
偌大的伶俜山只此一处杜鹃花,每年春季到来时才摇曳盛放,远处而观,犹如红火烧山。若是从山脚下仰望,宛若天烛熊熊燃烧,年复一年从不忘记祭祀先民英雄。
自古以来,野人各族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先民的故事,细节有所出入但大致相同。无一物记载,任凭口口相传,代代继承,直至今日。无人知晓究竟是哪个部落的祖先,也无人去质疑故事。先民破乃是所有野人共有的英雄,这是一个不允许被玷污的故事。
无疑,这不过是山上众多传说里的一个。若论尊贵,比不过天穹之神的诸多随从下凡;若论奇迹,比不过那场巨人族与天穹之神的战役。然而,再多的传说都只是遥不可及的野林故事,唯有这个先民英雄完完全全属于野人所有。
没有哪个野人部落不自谕是破的后人,然他却不敢苟同,毕竟先民是否真实存在都不得而知。何况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连骨头渣都不剩下。为此,他曾亲自下石笋窝一阵翻寻,下面各种骨头倒是不少,但从未找到任何一根可以与树争高比长的。
先民乃土地孕育而生,是伶俜山上第一批野人。个个赤身裸体自草丛中站起来,如大树般耸立,茫茫然爬上山巅仰望天幕俯瞰平原,随后遁入深林中,自成一族。尔后,先民与天地万物共存于天穹之神的巨眼下,开始勤恳生活。白昼循环,花开春来,汗出夏至,叶落秋起,火冷冬封。
伶俜山本是一座莽山,位于野林中,万物蛮横似蜘蛛网紧裹山体。飞鸟走禽霸道绝不与先民妥协寸土,一切生灵对先民既虎视眈眈又时刻提防:从地心里冒出来且又能站立行走的异类,究竟是何动物?
岁月悠悠辗转中,寥寥先民双手为刀双脚为铲子,汗水融入每一寸土地。长年累月历经辛苦,终于成为了山中一份子。此后,先民们傲然屹立在食物链的顶端,在山中安居乐业,唯有山中猛虎可敌。
灾难总在欢歌笑语中从天而降,令人措手不及,逃跑无路。
偶然一日,立山巅处眺望,先民意外发现那片无趣的平原上,竟然有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族。先民渴望与人族为善,率先表达了美好的愿望。然而,愿望犹如花季浪漫,先民正陶醉不已时,人祸悄然来临。
伶俜山本是个天然的堡垒,将天地生灵保护在山色下。孤独的先民想方设法、不断尝试在竹块上刻下各种图案,用以记录野人的生活点滴。半臂长一巴掌大小的竹块,首尾各凿出一个小洞,用不易腐烂的水生藤蔓串联起来,从溪水的上流缓缓向人族部落送去友善的信息。其中包括野人居住的小谷,极其详细地标识在一幅羊皮地图上,装入竹桶中,反复密封。
先民向未知的人族日复一日发出了信息,天穹之眼看见了,诸神没有辜负他们的努力。
依河而生的村落中,有一渔夫对水中的竹片甚是好奇,将河中竹块一一捞起。片片竹子堆在面前,他反反复复琢磨。日日夜夜之后,他终于读懂了竹块上符号,并呈献给人王。人王和臣子闭门一番商议后,于次日清晨拔军,夜幕落下之际,挥军直入山中。
没有只言片语的招呼,人族如鼠悄然潜入山谷,隐匿在灌木草丛间窥视先民。
人族没料到,先民破在这时会起身走向灌木边解手。掀起胯部兽皮之际,一个头盔冒了出来,破歪头弯腰看了一会儿,伸手拍打了几下,梆梆直响。旋即一张长脸露了出来,瞳孔倏然肿胀,鼻尖上沁出汗珠子。破望见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张羊皮,画着正是他们山谷的位置,转身向族人发出欢呼声。
日夜期盼的同类终于站在先民面前。火焰将先民的脸烧成红霞,他们挥舞双臂,抬起双膝,绕着火堆向天穹歌唱。
及胸高的人族穿戴整齐,颜色各异,以色为阵,涌入山谷。巴掌大小的叶型铁片缝在皮革上罩着他们的前胸后背及胯下,头发或短或长,先民没有机会细细欣赏皮甲的精致。初次见面,喜悦在所有的眼眶里溢出,只是愿望不同。
大小不一的石块围着圆形,一人高的口型石头内部柴火正热烈,石面上烤着野猪肉、菌菇、青椒、蒜苗、地瓜,香气缭绕在每片树叶上。人族来得猝不及防,先民来不及思索,还傻傻等待在原地,满心期待人类在同样惊愕后,将和他们产生一样美好的愿望。
然而,须臾之后,人族中的一个首领擎剑对天,发出一声震吼。
霎那,士兵纷纷朝先民举起手中长矛。
野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随即,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皆以为这可能是一种特殊的仪式,就像野人捕猎必须在出发和归来时都必须举行的一种祷告。
直至锋利的长矛穿透胸腔,尖叫声此起彼伏,年迈的老人僵硬在原地,孩子扯着嗓子哭泣,男人们还在目瞪口呆中宛如石头杵着。一柄柄矛尖从背部的衣物崩裂下钻出来,血柱出体立即溃散,分别朝矛尖和地下直淌。
就在此时,这个叫破的男人挺身而出。一声仰天长嘶,他从美好的想象中率先醒来。自石头上扑下,左手抓住一个人族男人的头发,右手握着石头刀子朝男人疯狂砸去。血水顿即喷射,五官已烂,数下之后,那个脑壳如瓜瓤破体,脑浆迸射。
破将脑袋抛入人群里,随即拉直脖子高耸胸膛,仰天持续嘶叫。那是野人遇到猛兽时发出的讯号,即为求助也为警告。
人族见破反抗,瞪大血目纷纷包围凶手,一场恶战正式开始。
至此,野人中较为强壮的男人们已彻底清醒,仅余的最后一点期待都化为战斗的汗水,他们迅速拿起顺手的东西作为武器。破站在最高处振臂,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呼唤能动的族人,率先将老人和孩子转移到山中深处。
每双眼睛都渗出血色,转眼山谷又染红一块,也将一片绽放摇曳的杜鹃染红。野人终究还是寡不敌众,战斗力量骤减。人族也伤亡惨重,毕竟这是莽山,不是平原。
眼见形势不妙,破指挥其他人利用山谷地形撤退,同时将人族引入凹处绝杀,而他自己负责断后。
一路紧随至凹处,有人跳下有人滚入,底下石笋争先恐后钻入一副副血肉之躯。有人虽幸免于难,然而也这个高度对人族并不友善,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折了腿。初入野林,人族犹如无头苍蝇乱窜,他们对伶俜山一无所知,更不习惯平原外的世界。还未等野人动手,有个青涩的士兵自高处直冲向下,正好掉入蟒蛇张开等待食物自讨落网的口中,半截身子已被吞入,双腿还在蛇嘴外。
破摇头,为士兵的不幸,也为人族的莽撞,他们有勇无谋。人族首领发出了破听不懂的命令,但手势却一清二楚,那就是杀。事已至此,破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他们美好的愿望不过是一厢情愿。他看见人族眼里的野人,与那蟒蛇并无分别。这场人祸也是野人咎由自取,若不是他们不断发出信息暴露山谷,人族根本不可能顺利进入山中。平时就连山中动物越界,一不留心就会被藤蔓上的利刺纠缠至死,或恰好被隐匿在林色中的其他食肉动物果腹。
破振臂高呼,随即举起对天穹,发出仰天怒吼,那是野人决一死战的誓言,旋即地动山摇。
人族首领望着山缝斜生树上的破,不知其意图,双眼紧盯不放。
从天跃下,破落在人族首领肩膀上,双手抱住脑袋一拧,咔一声响,一手用力拔起,脑袋便与脖子分家。落地后的脑袋自行滚动,最后在一棵矮灌木的根部停住,双眼在鼻梁骨上下竖立而起,望着破的脚后跟,满眶不可置信。
回望老弱妇孺已无影,破发出口号,其余野人也逐一消匿于山色的保护中。人族本就并不擅长山中作战,此时的残余兵力也是奄奄一息,不必野人动手,莽山自会让剩余的人族臣服。
一个瘦骨如柴的人族小士兵蹲坐在地,与破的小儿一般身量,举着比身子还长的长矛,晃着锋利的矛尖如风中尖细的长叶,抖个不停。转身撤退前,破心生不忍,于是越过小士兵,抹去沾在睫毛上的血水,露背迈步,旋即爬上碎石后的山墙。
啊——
长矛毫不犹豫穿过破的后背,发出一声脆脆的闷响,矛尖从他的左胸口下破体而出,血如山间瀑布激流。
破低头,右手抓住矛尖处,将长矛从胸口下迅速扯出。他握着长矛,回眸望着那个浑身颤抖的小士兵皱起眉头,来不及张嘴就坍塌在碎石上,碎成一副筛子般的破躯。
野人们发出了悠长的哀嚎,一个接一个,响彻伶俜山,久久不绝。
凹处的石笋窝在他身侧不远处,传说就是破战死的地方。破之所以名破,是其母亲难产窒息,族人皆已放弃,其母却用尽最后一口气,双手抱着刀子朝着高耸的肚皮推下,为破切开一条生路。一声啼哭,死而复生,其父为其取名单字破。
传说,到此为止,流传于每个部落,略有差异,却大同小异。
昔日野人先民血染石笋窝,如今凹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腐枝,在潮气的作用下膨胀起来,宛若一张厚实暖和的被褥。而山体上石墙已见风化,苔藓遍布,犹如英雄的逝去再也不见往日威风。
白爷爷为他取姓为破,或许是希望同样身为野人的他,也能破出一条生路吧。
然而,他却不稀罕,孤身一人,独来独往,如风自在,如雨肆意,何其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