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爷爷！

还未喊出喉咙......一只大手，倏然从背后伸出攫住他的嘴巴，厚实的老茧如凸起的树皮。

来不及挣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即刻冲进嘴里，呛得他一阵阵恶呕，就像把头埋入了血肉模糊的尸体中。

两手一摊，费劲气力采摘的野果和草药滚滚而下，散落在地、顺势而逃。惊慌失措的四肢在空中反抗，他的后脑勺钉在身后犹如墙一样坚硬的胸膛上，身体被硬拖生拽，倒行而去。

霎那，他竭尽全力拼命张嘴大声呼喊，然而被遏制的双唇根本无法打开。呼救的声音被死死关在喉咙里，犹如嘴里含住了一座岩石。他只要一挣扎，大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将加重力道，就像一具狼嘴罩般牢固。仿佛几天几夜觅食无望的恶狼被猎人逮住，此时他真的心有余力不足。

脖子拖着身体不断拉长，他感觉马上就要断了。倏然，似乎碰见什么东西，双腿卡住不再动弹。

身后的喘息从头顶扑了下来，每一口呼出的气体都包裹了他的脸。浓烈的山葱味、草药味纷纷灌入他的鼻腔里，胃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身后大手继续使着蛮劲，不曾放松......猛烈一扯，硬生生越过障碍物，只听见一阵破裂的声响，那是粗大树枝被强行折断。

绝望从天穹尽处滴落。

闭上双眼，他在等待，或许死神来临之际，还能见着白爷爷。

“白爷爷，我来找你了！”他祈祷着诸位真神。

然而，一垂眼，就看见那是一只人手，老茧近乎成皮。瞪大眼睛再度细瞧，那的确是一只人的手，而不是来自什么熟悉或陌生的猛兽。

他含糊喊着：“来呀，放开我！缩头缩脑的家伙，有种就光明正大决一死战。你是野人还是人族？”

一个踉跄俯冲，身体开始向下倒退，光线渐渐黯淡，幽绿扑面涌来。身体冲向树枝树叶，不断传来或大或小的折断声，凭借对伶俜山的熟悉，他知道此时已经进入林子里。

茂密的林子不容人强行穿越！衣物已经被撕开了许多细长的口子，正不断添加数量。双眼难以睁开，光线闪烁，破碎的绿色在飞窜，乱枝利叶在速度中如刀子残忍，脸上已然挂了彩。

脚后跟继续在枯枝石砾上摩擦，拖出了两条细长笔直的粗迹。“该死的，我的腿要废了，你就会变成鬼。”他含糊道。

骤然乌云密布，团团包裹，层层坠落。毫无反抗的力气，他只能任由突如其来的力量劫走他。幽绿转暗，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不断向下掉落。

“到底要去哪？”他失去了耐心，不停尝试咬大手。疤痕是勇士的荣誉！他不在乎脸上有多少疤痕，但不想成为失去双腿的废物。

针针细光从脑后直穿了进来，林子到底了。这是林子的另一头，又被拖行了几米长，林子才尽褪去。

前方大大小小的石洞聚集在山腰上的一低谷里，最大的石洞里住着遗一老一少。浓密的深林紧紧将其拥在怀中。大手不走捷径，绕了林子半圈，才回到石洞。

没有了树叶的阻挡，刹那双目所极一切，他发疯似的开始挣脱。

“放开我，放开我！”他怒吼，牙齿疯狂撞击大手上的粗茧，四肢在半空中使劲挣扎。

然而大手的捆绑越来越紧，完全不给予他挣脱的机会。

不一会儿，双眼意外获得自由。

他却只能眼睁睁望见石洞在顷刻之间，坍塌成为废墟，正升起尘烟，渐渐朝天穹远去。

“我要杀了你！”他竭尽全力冲进废墟。“我要杀了凶手。”愤怒从大手的指缝中漏掉。

“白爷爷......”偌大的野林，石洞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不...不要...不不要倒！”他在喉间呼唤着，双眼朦胧仰望，苦苦哀求野林诸神。“不管什么神，给我留下一点点。”可他不知道要哀求谁，甚至不知道真神叫什么名字。他既不认识什么真神，更不认识妖怪恶灵，就连野林鬼魂也不认识一个。只是啜泣哀求着，除了哀求，他什么都做不了。

泪水扑了下来，天穹仍旧一脸冷漠。

银狼走后，多少夜里，石洞是他唯一能安然入睡的地方。白爷爷若是死了，伶俜山里就剩下他一个野人孤零零的。别的动物都有自己的族群，成双结对，最不济的也有个相残的同类。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和他抢野果，没有人和他斗气，也没有人和他争食田鼠肉。其他野人看到他，绕道而行；人族看到他，充满警惕。

天地顿时安静了！

只剩下肚皮时不时传来饥饿声，什么都不重要了，田鼠肥不肥不重要了，水芹嫩不嫩不重要了......

无法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乎在他的身体里越长越大，直到在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填满。它们终于开始横冲直撞，上窜下跳，毫无秩序却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他的身体，可是怎么逃也逃不出来。有那么几次，在他随手摸到尖锐物时，破左耳总是犹豫要不要帮它们。随便在身体上割开一道口子就可让它们好流出来，然后逃得远远的。

倏然，他看见在河边喝水的自己，水如镜面，倒映着脏兮兮的小脸。他捧起水洗脸，却发现手指头都有伙伴，而他却没有。他嚎啕大哭，眼泪鼻涕齐淌，流进河水了，却没有一点回响。

从天泛灰的时候，哭到整个野林被黑暗吞噬，然后又被慢慢地一点点洗白......

四肢无力，全身空荡荡的，他的眼泪怎么用力都流不出，就像两个干涸的泉眼。双膝一软，他的头直向河水俯冲，整个身体到插进河里，水灌进他的嘴里，冰冷包裹着他。他精疲力尽，困意浓烈，深深席卷，河水开始变得温暖，如山上的温泉般。他太困了，只想好好睡个长觉，就在他几乎失去意识的刹那，猛然，唾沫如雨下。

“叛徒，你这个该死的小叛徒。”白爷爷在脸上狂吼，怒火在老目中熊熊燃烧，一手叉腰一手戳着他的脑门，骂个不停。“破左耳，你给我起来，找不回我的匕首，你就不要回来了。起来！你这个混蛋小子，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早知道就该让你喂老虎恶狼。匕首不见了，你还能安心睡觉。那是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啊。你还我宝贝！狼心狗肺的东西，白养你了。养只狗都比你忠诚，我就知道你和狼崽子一样都是白眼狼！”

“我不是叛徒，我不是白眼狼，我不是，我不是！”他辩解。“银狼也不是！”可是他的身体真的沉甸甸的，仿佛有一座山压在背上。

“那为什么还不去找？快给我爬起来......你这个天杀的骗子，你还我宝贝！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异类，人不像人，狼不像狼，你没有资格当野人.......”

“白爷爷，我没有骗你，等我睡醒了就去找你的匕首。”破左耳喃喃道。“我一定会找到子金，让他乖乖把匕首还我。”

“现在，就现在。臭小子，你给我起来，立刻就去找我的宝贝！”白爷爷用枯木枝狠狠地朝着他的屁股猛抽。“你弄丢了我的宝贝，我不要你了。”

“好疼，好疼！白爷爷，不要再打了。我马上就去找你的宝贝！”白爷爷打他从来没有这么用力过，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他抽破打烂似的。

揉着避开肉绽的屁股。“白爷爷，不要再打。我不睡了，你看我的眼睛，都睁开了。”他猛然惊醒，命令沉重的眼皮睁开一道缝隙。曾经，白爷爷抽屁股的狠毒令他记忆犹新，疼得许久都无法朝天而眠。

可此时，河水拧成一条条手臂粗大的身子，牢牢地捆绑着他的身体向水下沉去。慌乱中，他猛力挥动手臂，不停蹬腿。

精疲力尽之际，双手终于从水绳中挣脱而出，立即不断扭动，用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猛地向上扑腾而去。

冲出河水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不可能溺水而亡，只是这种真实的感觉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仿佛会死在那个水底，再也醒不来。疑惑地望着水面，有一瞬间怔怔地望出神，仿佛水底不是水底，还有另一个世界一般。然而此时此刻，他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尽管，有一道声音一直在盘旋在脑海里：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你就会想出点什么。

定然是白爷爷在保佑他，如果不是白爷爷拼命地骂，他绝对不会睁开眼睛。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子金，他必须夺回白爷爷最爱的宝贝。那把匕首精致无比，一点都不像野人应该拥有的武器。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白爷爷开心就好......

又是一声声轰隆隆的巨响。

旋即卷起一阵浓烟，如雾氤氲着低谷，熊熊烈焰扑面而来，瞬间化为一片火海，妖娆直上，烧红了天。

他清醒，睁开双眼，才知刚才是自己魂魄飞了，或许就是白爷爷常说的魂魄离体。接着便开始挣扎，越欲挣脱桎梏，大手掌的力量越发加重。

“放开，放开我！”他喊着，上下牙齿开始发紧发疼。或许他挣扎猛烈，凶手只好将他置入腋窝下，大臂弯如绳索勒着脖子。

不仅仅是他的大石洞，还有许多动物居住的石洞也无一幸免，低谷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半点原来的模样。

天啊，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又或者是什么样的猛兽袭击？至少，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猛无敌的野兽，那应该是怎样的庞然大物，才一跺脚就能踏扁硕大的石洞。

他嘶吼着，如潮水翻滚，直直涌上喉间，堵在双唇之内。然而，在下颚左右挣脱几下后，再也动弹不得。

根本无法冲天怒吼，他半点也使不出力气，双手在空中乱拳相向，双腿在泥泞中蹬腿挣扎。

然而，这么做显然是无用的。

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根本没有多余时间细想，更不知道捂住自己嘴巴的究竟是谁？除了微弱的呜呜声淹没在风声里，他只能听到强劲有力的心跳从凶手的胸膛里蹦跳而出。

双手向后猛抓，虎爪般的野人之怒，从背后身躯的肩膀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双腿向上，缠绕在他的下半身，奋力向上蹭着。直到，他的指甲抵进凶手肩膀的肉层，用力一抠，划出一道，湿热的血液涌出。

可大手固执至极，锁得更是紧实，甚至一丝缝隙都不曾松懈开。

“啊，疼死，疼死老子！嘘...嘘...破卓尔，是老子是老子，经验老者田老头。臭小子你放手，老子是你从长屏里拖回去的半死人！老子给你换名字，说要带你去阴城喝找最好的酒，还要带你去见识少女......记起来啦？老子现在放开你，但别出声。拜托，千万别出声。要不然，等下我们俩就得一起去阎王老爷那报道。”田老头附在他耳边沉声喝道......“听懂了？懂了，就赶紧点个头。”

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