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呜呜,溪泠泠,杜鹃泣血,先民诉说。
步怯怯,心慌慌,野人下山,古谣在歌。
歌谣从狼头山深处飘出,那是野人最熟悉的声音。破左耳止步侧耳倾听,这是牛族最古老的歌谣,亦是白爷爷为小白哼唱的摇篮曲,也不知那阿敢现在如何?关于阿敢所说的,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多想,无论真假,白爷爷就是白爷爷,就算是石头烂了,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走吧!”前方传来田老头的催促。“臭小子,阴城里驼背的老妈子拖着两个奶袋子都比你快!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是野人,以免笑掉他们的大蛀牙。”
半碗崖上的残余火光逐渐隐弱,似一片星云绝远。
伫立眺望,他紧闭嘴唇,脚趾弯曲,脚底板下宛若生出树根,正悄悄然地往地下深处扎。
“野人下山,又不是小姑娘上花轿,别婆婆妈妈的。”烦躁声再度响起,经验老者的沉稳早已无影无踪。“一步一回头,两步原地转。等臭小子下了山,该有几个小娃娃围在子金身边喊爹爹了。”显然,田老头的耐心已所剩无几。
右脚后转,决绝如风掠过胸膛,双臂下沉、四肢并用,他追在田老头后面钻入野草中。
猫身穿梭草丛间,仰望夜空似黑筐罩下,再无星点光亮,唯有山下溪水泛着冷漠的光泽。
等他们抄小路下了山,黝黑的伶俜山归于平静。群山没入暗色中不识人间烟火,宛若遥远处高悬的一副画,墨汁泼洒而成。
他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田老头。
浓雾稠浸野林,沉如岩,静似光,群风也无可奈何。
继续摸黑而行,他们越过田埂和水洼,露水多情,泡在四肢上纠缠不清。
等到达蜿蜒盘旋在和武郊外的雾蟒溪时,零落在附近的烟囱已升起袅袅炊烟。
“还是人间这味最可亲啊。”狠狠吸了一口炊烟味,田老头掬起一手清水洗脸,喊道,“透心冷,够爽!”随即又掬起一手,咕噜噜喝了起来。“寒心透肺啊,但可心清甜。这么好的水,怎么就没养出一样水灵的人儿呢。”头一扭,歪着脖子看他,“唉,浪费啊。”
扒开草丛,破左耳双腿左右一镇,如弓掉入溪中,清水如镜,弯身见一张熟脸。布着硕大黑斑上的脸上长着一根一指长的细草。“这是野人的水。”他也一手掬水解渴。
“野人的水?”田老头摇头沉声道,“伶俜山,野林水,莫不是天地给,怎么可能是野人的水?”
冷静的溪水冲走脸上一路扑下的尘埃,疲倦随着水珠子掉进溪中。扑通一声,他把脸猛地丢进溪中,睁开眼睛看着水下棕黑的岩石。一抹鲜艳的颜色夺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只见一条花蛇正蜷缩在额头上方的石缝里,竟还没有发现野人在此。
一把攫住小花蛇捞出水面,他将其缠在左手腕上,扬臂挥手向田老头炫耀。
“真是可怜的小家伙,睡个觉就能丢了性命。”田老头挨过来替花蛇解绑,随即将其丢入水中,溪水飞溅,打破了倒影。“它绝不是做腕套的好材料。”
眉头揪紧,雾上颧骨。“野人都这样。”望着水中那细影,他直觉可惜。“蛇汤美味,喝起来够爽。”
“臭小子,给你洗个尘,讨个吉利。”田老头突袭,朝他泼水。“贼爽吧!真该给你一面镜子,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脏。”边说边将他往后拉了一下,上了溪畔,猛然按下他的脖子。“臭小子,别舍不得用水。溪水对谁都大方,不像博赫努一尽顾女人。”
水中摇晃着一张两张斑脸。“你更脏。”他侧头仰望。
“真的啊?”田老头急忙蹲身相照,“臭小子,不早说。”说罢,用力搓洗着黑脸。“幸好发现早,否则教别人瞧见,多丢脸。”
“洗不掉的,你本来就黑。”他补充。
一巴掌盖在他背上。“这是走南闯北的战绩,懂不懂!不知道多少女人迷恋老子脸上的沧桑。”田老头对着溪水摇晃脑袋,摸着下巴嘟囔。“还不赖,岁月没有带走全部的风采,老子依旧当年,潇洒从未减。”
风从野人之怒里游走,“没有人能留住风。”他立刻指出。
“真是对牛谈情,毫无情趣。”田老头伸臂将他直往水里摁,乱发如水草摇曳。“洗干净点,把你身上的野人味通通都洗掉。和老子混了这么会儿,人话学得这么溜,谁相信你是野人啊。老子看你多半就是人族下的种。”
“我本就是野人。”他回手挡掉强壮的手臂。“我是我自己的种。”
“你倒是让老子长长见识,一个人如何既当种又是下此种之人。新鲜啊,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什么东西能自己生出自己的。野草有根才又生,野人也得有根。”
“蝴蝶。”他指着从草丛上飞过的蓝色蝴蝶。
“听过‘破茧成蝶’吗?”
他一脸茫然。
“那是毛虫经历过痛苦的挣扎和不懈地努力,最后才化为蝴蝶,不是自己生了自己。”
“我就是蝴蝶,我就是自己生了自己。”破左耳咬着牙瞪着眼睛。
第三只眼睛直视着野人的双眼。“臭小子,那你说说,蝴蝶的一辈子是怎么回事吗?”
“不关我的事情。”他下巴高高顶起。
“瞧瞧,你的脸上除了脏就剩无知。野人啊,躲在无知里拒绝一切,就像藏身在粪坑里,宁愿臭死也不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
“伶俜山不是粪坑。”
“真正的勇士绝不会如此顽固,断不像银城里那些抱着尿壶当神器的老东西。”
“尿壶,神器?”他立即看着田老头。经验老者的表情闪烁着不可描述的光泽,宛若光亮洗涤黑暗一般,晕染其面盘上,射进胸膛,令心踏实。
“城里一些贵族男人有心无力,也不知道从哪道听途说,坚信把尿撒进金子打造的壶里,就能保证他们如朽木般的身子重新获得耀眼的力量。”
“不可能!”他摇头,“伶俜山倒处都是我的味道,山神也没有给我什么。”
“冥顽不灵而已。那些老家伙一脚早已踏进地狱,另一脚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野林,所以才想方设法延年益寿,企图改变生老病死,痴心妄想能长生不老。”
“人族真的能长生不老?”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野人族没有这样的故事,先民都变成土和石头。”
“真正勇士当然不会相信他们自欺欺人的那一套。”
扬起下巴,“那勇士信什么?”他瞪大眼睛。
“好奇了吧。”田老头得意极了,却不吝啬。“臭小子,蝴蝶你见过吧?”
“不说拉到。”他扭头。
“蝴蝶呢,最初就是一个啊附在一片树叶或者是一根树枝上的极其微小的卵,然后变成一条毛虫。之后呢,经过蜕皮,紧接着作茧自缚,把自己包裹住。在茧子里,毛虫就变成水一样的东西,随后重新成型。最后,一只潮湿而鲜艳的蝴蝶就破茧而出了。”
似懂非懂,眉毛纠结成虫,他很努力地琢磨。
还未等他琢磨出什么,田老头已开口说了下去。“其实做野人,做人和做蝴蝶没什么不同。人的一生啊,就是一个破茧成蝶的过程。从出生开始就要尝尽人世间的苦,一路跌跌撞撞,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无数次后才能站稳。做人不容易啊,还有碰见很多不同的人,为了得到自己所求的东西,实现自己的愿望,还得学会和这些人相处,不能随便乱说话、随便乱花脾气,要时时刻刻懂得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收敛光芒和智慧。就像毛虫变成蝴蝶一样,得熬苦熬,从一个卵熬成一条毛虫,还得继续才熬成。”
似乎听懂了一点。“我数过要四十九天才蜕皮变成蝴蝶。”他朝着田老头晃动四次双手,然后晃动右手,略作犹豫,又扣下了大拇指。“不过,它们好像很痛苦。”
“废话。”田老头敲打着他的脑袋,“你想想啊,你要是在油锅里炸,刀山里蠕动,伸胳膊动腿每一下都要忍受巨大的痛楚,那种痛楚啊,就像这溪水里都是火,泡在里面,那是什么样的生不如死啊。”
不可否认,蝴蝶爬出厚茧的时候,展开的彩翅确实好看。“我知道。刚爬出的时候,蝴蝶还不能飞,要等翅膀干了硬了,才可以。”他扬起脸,骄傲如赢得一场决斗,毕竟这样的机会鲜少。
“废话,不硬起来怎么用。”田老头刚喷了一阵唾沫,即刻对他发出赞许。“臭小子,看不出你心还挺细的。蝴蝶是痛得死去活来的,才能有你看到它们从花草树木中飞过的美丽一瞥。每扇动一下,就将翅膀上的皱褶抚平,旋即翩然飞舞。”
经验老者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说会道。“你又不是蝴蝶,你怎么知道?”他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立即举例说明。“小白被锋利的石头刮破腿时,我一点都不痛。我不是小白,所以不会痛。”
诧异从经验老者的脸上一闪而过,“刚夸完你,就原形毕露。这叫感同身受,懂不懂?”田老头告诉他,“你腿上要是被刀子割出了一条大血口,你疼不疼?”
不明田老头到底要说什么,他仰着脸等待着。
“那老子的腿上要是也被刀子割出了一条大血口,虽然不是割你的腿,但是你也会知道这种疼,对不对?”
他点点头。
“臭小子,记清楚了,这就叫做‘感同身受’。”
他在努力消化。
“真是孺子可教,臭小子的领悟力比人族的阿猫阿狗强多了,指不定臭小子真是人族在山上下的种。”
阿敢的冷嘲热讽还犹言在耳。“我又不是真蝴蝶,我是我自己的种子,不需要什么东西来下种。”对此,他甚是坚持,“反正我就是给自己的下种的野人,绝对不是人族下的种子。”
“野人和人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个脑袋,双手双脚,一个上口进一个下口拉。”田老头说,“野人只是脑子用得比较少而已,用多了自然和人族一样聪明。这就是勇士智慧的来源。”
“勇士才不是狐狸。”他徒然愤怒,推了经验老者一把。“我是野人,不是人。”
经验老者一把攫住野人的脖子,随即更是使力往水里摁。“你本就是人,奈何偏要野人身。”田老头厉声道明,“野人可不会说人话,没人是自己的种。”
阿敢的声音仿佛躲在风群里嘲笑他,本能反应,挺身而起,双手成爪状。“我本就是野人,才不是人。”他向后挣脱,扯着脖子怒吼。“我就是自己的种。”
笑声化成群风,刮扯他的耳廓,甚疼难忍。“哪个野人说人话?”田老头质问。
“那是他们不稀罕说人话。”他相信若是有人教,阿敢也会说。“只要听过,愿意学,没有野人不会说。人族的话,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天穹够不着。”
“放开我。”他越是反抗,脖子上的力道就越发加重,毕竟暗夜钢军的经验老者也不是滥竽充数才得名。”我要和你决斗!”
“好硬的脖子,野狗都有狗种,野人也有。老子瞧你分明就是人,何必再当野人。”田老头猛然一使劲,攫着他的脖子直接朝水底摁,扑通一声响,他终落水。
“我不稀罕。”穿着一身水衣,他从水里站起来,瞪着第三只眼睛,近乎嚼碎般吐出。“我是野人,才不稀罕当什么人。”
老经验者的表情如岩色冷峻,鹰眼犀利,随即一声长叹,打乱了来风的路径。“下山以后就不是了。”田老头说。“人族有个游戏,叫斗鸡。平日里,一群大老爷们若是没事闲得蛋疼,就会找两只决斗一场,赢得小钱买酒喝。”
“决斗是勇士的......”
“那是野人闲得蛋疼。”话锋倏地一转,田老头歪着下巴扫着他,“你不可能永远当野人!”
双唇如山脊一样倔强。“一直都是,永远都是。”他的话语如同露出的牙齿一般坚硬。“不要以为你还是暗夜钢军,我可不怕老头。”
“老子是你爹!”
“你不是。”
四目决斗,风伫立,溪水窥视,山峦更是窃窃私语。
好一会儿,胜负难分,田老头率先眨眼,打破了僵局。“终有身不由己之时,勇士最厉害的不是拳头,是这里。”随即敲敲野人的脑门。“你要是想打倒对手,就必须知道对手想用多大的力量出哪个拳头?如果你想骗过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打扮成敌人,要比敌人还像敌人。”
他咬着牙,蹲身从身侧泥泞里撅起一手的泥,往脸上胡乱抹,然后昂首挺胸瞪着田老头。“我是野人,野人的勇士靠这个。”野人之怒再度亮相。
“蝴蝶是和自己拧,拧过自己就有未来。可接下来,我们要决斗的对象不是野人,也不是山里的任何猛兽,而是人和人族的一堆规矩。”说罢,田老头对他挥挥手,“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不是老子亲生的,教了也是浪费口水,你爱什么样就什么样,随便你啦。”
溪水自顾流向前方,田老头指着脚下续说,“就像这野草没人管没人教,一辈子都是野草,年年复发都是野草。你要是真喜欢山上,那就回去吧。如此甚好!老子也乐得一身轻松,好独自逍遥快活。不过要想再碰到老子,指不定就是死后再见。管你那个白爷爷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又或者像林里的动物,骨头这里一根哪里一根。可怜喏,也没有个家人来收尸咯,可怜喏。听说没人说尸,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地狱去不了,还要受尽其他恶鬼猛鬼的欺负,可怜喏!”
脑子乱糟糟的,一会死,一会没死;一会有骨头,一会没骨头。“白爷爷到底死了没死?”他一直不肯定。
“天知道,老子又不如他眼大。”田老头指着天穹,“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看着野林发生一堆破事也不管,就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度日。走了,老子的肚子可不等人。”声未落,已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