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草包庇,分不清激流从何而来,但气势甚是嚣张。
片刻而已,树枝、草垛、尸骸冲过桥底,就像逃难似的。有一只兔子被激流送上桥面,惊慌失措中还来不及落地,又被激流驱逐向前。激流浑浊一片,必是一路掠夺而过,能卷就卷,令人无法判断深浅。
跺了几脚试桥。“这老木桥真是倔强,和臭小子脾气一样。”田老头直摇头,“可惜啊,又如何呢?还不是经不起水泡,最后必然沦为一堆腐烂。然后,随随便便一个水浪就可以将老木桥打个支离破碎,那时真是死无全尸啊。野人有手有脚还有脑子,可绝不能这样啊,要懂得该坚持的时候坚持,该变通的时候变通。可惜咯,老木桥是老木桥,不像臭小子聪明,会懂得避开强敌,特别是一些没长脑子又疯狂的恶敌。”
始终低着头,他想不起究竟什么时候遇到过田老头口中的恶敌。更为奇怪的是,田老头居然知道,而他却不记得。不过,老头这番话,他倒是有几分明白的,毕竟他是伶俜山上长大的。
激流直冲向前,老木桥继续嘎吱嘎吱,腐烂的断木在激流中呻吟不已。
一前一后从木桥上走过,田老头主动和他道出计划,罗哩叭嗦好一阵子。大致意思是要继续躲藏,当长命百岁的乌龟。委身皮革店,等待时机,设法取得通行凭证,进入和武城走官道直取阴城,找到子金夺回匕首,好去往树牢救出白爷爷,总之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体。
鸟窝他倒是见过不少,树屋也有,狼头山深处就有一些野人不住石洞住树上。“真的在树牢?”他问。
经验老者的背影倒是依旧,只是少了杀气。“哦,你白爷爷活着就应该关在那,要不然还能关在哪里?”田老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惊叫,“你不会以为博赫努一会将一个老野人奉至上宾,随便进出他的窝,还管吃喝拉撒吧?”
摸着自己的脸,他有些怀疑。“我没说。”
“哦,那你还不是废柴。”田老头刚一落脚,老木桥就惨叫一声。“幸好有臭小子!”小腿子从腐烂处垂落,踉跄中,经验老者全身骨头都靠在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一靠,田老头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咔嚓一声响,脚后跟扎入木碎中,他随即倒了下去。老木桥不堪重负,两人掉进溪水里,吃了好几口。溪水透骨寒,他们挣扎了几下,索性游到对岸,站起身来,援着一块长石上了岸。刚起来,那水就朝地直泼,牙齿在嘴里横冲直撞,冷得他们直哆嗦。
弯腰驼背脖子,藏在胸膛前。“臭小子,真是不禁夸啊。”田老头晃着下巴抱怨,声如碎片。
“那是老木桥不中用。”他歪着脑袋倒掉耳朵里的水。“废柴。”随即踢了一脚桥墩。
倏然有细碎的嘎吱声,断断续续地响起,紧接着望见那老木桥抽身跳进溪水里,激起大浪直冲向上,随即回扑,朝他们的脑袋浇了下来。
“老木桥一定是听见臭小子骂它废柴,绝望了。”田老头弯腰拔出靴子,哗哗倒水。
他一边倒水,一边琢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从什么时候起,白爷爷还活着成了一件真事?“你才是废柴。”他放弃了心中疑惑,不想理睬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就当白爷爷真的被关押在树牢中吧。
没了盔甲、佩剑,经验老者的背影就和普通老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他才36岁,算不上多老。
“要是不找到火烤身子,那真的剩下废柴咯。”
“山上有温泉。”他指着山影,“我能生火。”
经验老者用食指压着鼻孔射出污水两道,破左耳连忙躲开。
“博赫努一不可能让竹海里发生的事情泄露半点风声。若是由此造成南方野林的慌乱,无疑于瘟疫。他不敢,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输不起。”田老头告诉他。“臭小子,都记住了?”随即抹去脸上水渍。
越过田老头,他径直往前,依旧沉默不语,不管身后的鹰眼。
“只要老子被抓,不用严刑拷打,立马交代:破左耳就是从竹海走出来的野人,且毫发无伤,白爷爷就是他的共犯。他曾经吃过村里的人,吃了很多很多,有男女有老少,还有鸡鸭鹅。”田老头嚷了起来。
他终于回头怒吼:“我没有!”
“老子知道啊,可是人族呢,博赫努一呢。”田老头摇头道,“他们就差一个野人吃人的故事呢。”
“我不认识他们。”
“白爷爷若还活着,一定在他们手里,要是真的被关押在树牢,惨咯。那个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连恶鬼都不愿意在那游荡,惨咯,真惨啊。”田老头遥望伶俜山,摇头直叹,“可惜了,白爷爷屁股下没有那椅子可夺,也没人在乎他死活啦。”
胸膛下刺疼四处乱窜,烦死人。“你说。”他咬牙切齿吐出。“我听。”
长满茧子的手掌立即摸上他的头,“乖。”田老头龇牙咧嘴而笑,“孺子可教也。”
一路上,零零碎碎也听了不少关于暗夜钢军、防卫军、城卫军、家军的区别。他说不上一清二楚,但也明白个大致。“不就是几拨不一样的势力共受博赫努一统领。还以为人族有多与众不同,野林的动物也是如此争夺地盘。”
脑袋被风吹得发虚,犹如破败的竹篓子,什么话都留不住。后来的一切,他更是听得迷迷糊糊,唯一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博赫努一是个厉害的人物,像虎王君临众兽般孤零。
在距离某个村落不远处,田老头停下了脚步,指着那一排规矩的房子。“瞧见了吗?这就是皮革店。”仿佛被浓雾遮盖了光泽的金石,堆砌起来一间间大小一致的笼子并列站立。
盯着天穹,野人发现人族的天并没有不一样。“不就是个村落。”他不以为然。“还是住石洞自由自在。”一看规矩的房子,他的头就疼。
经验老者这回没有坚持说道,只是淡淡地言语,“等你亲眼所见,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扒皮。老子现在就是把嘴皮子说破,你也不会信半个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天地循环之道。生活所迫并不是最残酷的,猎人只是猎人,他们扒皮是为能活下去,和臭小子抓老鼠、兔子果腹没有区别。”
浓雾朝远山倒退,炊烟霸占了天空,野人有一种即将要踏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皮革店。”他喃喃道,露水灌满了他的双腿,沉甸甸的,每一步都变得吃力。
“店”这个字眼对野人而言绝对是个新鲜的词。“人族真麻烦,家就是家,叫什么店!”他朝炊烟射出两道鼻气。
烟囱冒出了新烟,推着挤着老烟往上爬,扭来弯去,谁也不让谁,一会儿就打成一片,然后开始消散。炊烟肥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变得异常单薄,无限膨胀,最后只剩下透明。
前方建筑越来越清晰。“只要是活物,进了这地,就必须留下一层皮。”田老头告诉他。“刚才老子说的,你到底记住了没!”鹰眼扫射。
他瞪大眼睛瞅着第三只眼睛。
鹰眼蜷缩成灰色豆子,一直在颤抖。“人皮不值钱。”田老头瞅了他一眼。
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的心,终于滚了回去。他舔了舔在人中上还未坠落的汗滴子,竟无溪水的清甜,满是腐味腥臭。
“皮革才有大市场。”田老头略有迟疑,随即补充,“毕竟喜欢野人皮的贵族不多。”然后指着他自己身上的皮革说,“这才是人人都要穿的皮。”
他恍然大悟。“皮革不就是兽皮,野人都穿兽皮。”原来这是专门做兽皮的地方。“人族真是麻烦,房子就房子,几间挤在一起又取名“店”。”他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道,“这种事情不用记。”
黄土屋的一面旗子正望着他们。“那可不是几间。”田老头摇头。
旗身任凭群风摆弄,他深深一呼吸,一阵血腥味随风扑鼻,伶俜山的决斗场从没这么浓郁过。
苍蝇落在耳廓上,嗡嗡叫个不停。“皮革店?”想起山谷里的温泉,他开始后悔。
“看见了没,就是好多黄土屋那。”田老头兴奋地指着那些房子,仿佛是要回家了似的。“火是找到了,酒也终于有着落啦。”
除了黄土屋子,还有更冰冷的石头房。他的胸膛随即鼓了起来,熊熊之火从腹部烧了上来。
浓雾将他们裹在其间,冷气从骨子里直往皮肤外钻。
“我们要去那当苦力咯,像畜牲一样被呼来唤去,拼力气只为了获得一席而眠三餐果腹。”田老头却如要去参加决斗一样兴奋,继而噼里啪啦告诉他。“现在也顾不上那皮革店里还有个性情残暴的肥老板。大家暗下都叫他扒皮鬼,你要是不喜欢,也可以叫他牛扒皮。至于真名是什么,无人知道。听暗夜钢军队伍里的其他士兵说过,牛扒皮最喜欢吃像你模样大小的野人肉。”田老头用手比划着他的体型。“好像刚刚好。但凡是新奇活物,无论大小,只要让他看见都必须想方设法弄到手,扒下一层皮留作纪念,绝不错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扒过野孩子的......”
“我......我不要,我不要被牛扒皮扒开。”他急忙抱住肚皮,抬起头看见田老头眼底的戏虐,旋即明白,暗骂老狐狸。“放心,有老子在,你怕什么!你可是有爹的孩子。在他扒开前,老子先烤了他,让他做不成牛扒皮。”
他的脸上写满了不信。
“何况他只是一堆肥肉,野人的皮他扒不了。”田老头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他有很多很多奴隶,什么都不会,只会扒皮。”
瘪嘴而望,破左耳心中委屈,可就是琢磨不明白,他只是想进竹海找回白爷爷的小刀子而已。究竟为什么会惹出这么多事?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石洞毁了,山谷烧光,城卫军要抓他,现在还要冒险送上门。所有的兽皮都是从动物身上扒下来的,这点他清楚。模糊的记忆里他也剥过各种动物的皮毛,但白爷爷总是连骂带打,嫌弃他笨手笨脚。幸好他身上没有柔软温暖的毛发,否则......脚步越来越沉重,像左脚拖着伶俜山,右脚拖着狼头山。
“臭小子,只要你乖乖做个听话的儿子,”田老头用指头指着自己说,“你爹,就是老子我,会保护你的。”
“你不是!”他脱口而出,新称呼令他不舒服。他可不需要当谁的儿子,一个白爷爷已经够他心烦。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儿子,我就是你爹。”田老头的态度十分强硬。“要不然,怎么掩人耳目,人族的眼睛可不是山上的小石头。”
寒气攻心,先前的合作早已被溪水冲走,眉头打结,他怒道:“为什么一定要是父子?我不是你儿子,你不是我爹。我叫破左耳,你叫田杰。”毫不犹豫拒绝,没有理由。他可不需要什么爹,爹是什么东西?以前没有,现在不需要,将来也用不着。“早知道你这么烦,就该丢在长屏。”
“老子很差吗?”田老头直戳着他的脑门,“老子都不嫌弃你,你有什么资格嫌弃老子?再说了老子哪里差,臭小子!”啪啪拍击胸膛追问,唾沫在他脸上横飞。
“反正就不是。”他站得更加挺拔。
田老头往后退一步,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倒是说说,老子哪里不够资格当你的父亲了?”
“你不是我的父亲。”
“现在起就是。”田老头耸肩笑道。“竹楼里的女人见了男人都像见着拜了天地的丈夫,你为什么不能假装我儿子。”
“不是就不是。”他坚持。
“那你说说,你父亲什么模样?”
“我没父亲。”
“野猫野狗都有,野人也有。”
“我不需要。”
田老头的眼神有些异样,如石子飞落水中,激起层层涟漪淡逝,缓缓道来:“世间万物皆有种,树有树种,草有草根,这一切野人都有。”经验老者的眼神有些灼热。
躲开烧目的第三只眼睛。“我不需要,我就是我,既不是谁的种,也不是谁的根。”破左耳失去了耐心,怒火腾得窜上来,踱步至田老头面前,抓住领子,逐字说得响亮清晰。“我也不需要爹,更不需要假装是谁的儿子。”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顷刻之间整个胸膛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扭头不去看田老头,经验老者的眼神宛若猎人剥皮的刀子。
吹胡子瞪眼睛,四个鼻孔皆呼呼喷射,谁也不愿意先妥协,就像是一场决斗前的对峙。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就是有爹生没爹养的结果。”田老头的语气渐软,脸色缓和。“每个人都有父亲,你也不例外。男孩必须有个父亲,就像路的前方一盏灯,告诉你怎么做个男人,怎么做个勇士。”
猛然转身,仰面朝上,“我就是勇士,我就是野人王!”他咆哮道。
“你这个臭小子,冥顽不灵。”目露凶光,田老头扬起臂膀在头顶犹豫了一下,旋即落在腿边,却又举起,以拳头戳着他。“让你顶嘴。假的怎么了,你知道假的,老子知道假的,他们......”田老头倏然揪住他的耳朵,拧着训斥。“牛扒皮不知道,皮革店里的人不知道,和武城里的人不知道,除你我之外,无人可知。假的怎么了,谁知道?”
“天穹知道,真神知道,野林知道。”他喊了起来,指天指地指野林。“土知道,草知道,溪水知道。”
“你!”田老头顿时气结,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瞪着他,许久不发一言。“幸好你不是老子的种,如果是,老子宁愿没根。”
怒火熊熊,“你本来就没有。”他脱口而出。
“臭小子!老子打烂你的屁股。”
“来啊!”他喊。“谁不动手,谁是小狗。”
四个眼珠子再度对峙,群风先下手为强,将两个脑袋吹成了乱草丛,犹如稻草人般逼真。
沉默如霜包围了他们,谁都不愿意率先打破尴尬。几股风继续撕咬,各怀心事的两人,如烛火摇曳在荒芜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