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爬满了老鼠,而棚屋里的男人们好像都是聋子,听不见任何声响!
每个人都专注忙活着手中的事情,并不诧异他们的到来,后脑勺皆如石雕,当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厌恶声。他们似乎对于任何活物都无反应,相比之下,手中的死物才是最重要的。任凭苍蝇在他们油腻的头发上筑起窝,嗡嗡叫嚣,看起来就像是长满了小粒果子的某种植物。
石头、泥巴、树枝、破布、稻草......但凡能堵住各路阴风渗进来的东西,都被塞在了棚屋的每一缝隙中。
发缝下的眼珠子飞快转动,破左耳正在扑捉棚屋里的每一个动作,就像刚出生的小狗崽吮吸母狗一样用力。
刚迈入屋子,脚底滑腻滑行在苔藓之上,就连田老头这个经验老者都粗心大意,一个不留神,左脚刚落地便着了道,身子直接倒地。幸好,身后的他手疾眼快,伸臂开掌撑在田老头的后腰,那老头才借力挺身站稳并冲他点了点头。
“还好有臭小子,要不老子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田老头惊呼,摸着胸口收惊。“陈年污垢这么厉害,难怪铺了这么多石块造了个棋盘,人在上面走和下棋似的。”
下棋?那是什么?从来不曾听田老头说起过,但此时,显然也不会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他按捺住求知的欲望,始终跟着田老头,渐感喉咙不通畅,呼吸受阻。
鹰眼本属于天空,却已被云雾遮蔽。他抬起头,看不到天空,闻不到如水流动的阴寒,只有难以抵御群风攻击的棚顶,风声磨砺过棚屋的嘶叫声不绝于耳。
刚才没留意,现在他低头一看,满地皆是脑袋大小的石块。每块石头的颜色都不太一样,一眼扫荡过去,目光留在左手边刚好能容一个人站立的石块上。其实不过是一块平凡的石块,满山都是它兄弟。然而,只有它还残留着野味。其他的石块早已换皮,毫无规律地摆放在地上,半身浸泡在污水中,还有许多毛发纠缠在石块根部。宛如一个快干涸的水滩,恶臭熏烧,每一个口气滚下喉咙都像是坠崖身亡。
他们像两根新木头杵着,手足无措,东张西望好一会,还是不知该把自己往哪个缝隙里塞?先来的老木头显然抽不出空搭理他们,没有人会欢迎他们的到来,更没有人会手把手教新人。
“既来之则安之。”田老头抱着他肩膀,“再杵下去,估计就熏成人干了。”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经验老者难为情地挠着后脑勺。
依然没有人回头,甚至连只窥视的眼睛都没有,那一颗颗脑袋就像被木匠锁在脖子上,大风来了也纹丝不动。
被人完全忽视的感觉如刺骨寒风席卷而过,留下冰凉的两副身躯抖擞了几下。野人如此,经验老者亦然。田老头的鼻子早紧闭,偶尔换气,也是犹如吞口味毒药,一脸扭曲。暗夜钢军的经验在棚屋里毫无用处。他屏住呼吸,水下练习的憋气倒是派上用场,脚掌一直朝屋门方向倾斜。
“别想,既来之则安之。”
他脚底的小心思全让田老头扑捉。
谁也不曾料想,新鲜兽皮聚集在一起,竟然可以散发出如此扑鼻恶臭。它们涌进嘴里,在他们的身体里不停发胀、撕裂,又像极了黏糊糊的屎物从舌头一路刷到胃部。胃液有骨气,根本不接纳,此时此刻,正在他肚子里决斗。
如此一较,野林的空气简直就是仙气。
田老头先迈右腿,落在最大的石块上。
咬着后槽牙紧跟,他还得防范着滑不溜鳅的石面。
仿佛是青蛙,滑稽至极,他正憋着气,怒火冲了上来,打开了紧锁的喉头。霎那,一阵恶浪冲出了他的嘴,流进污水里,立即无影无踪。
拍拍他的肩膀,田老头继续往前,最后在角落的石台前停了下来。那空隙大小能容一老一少,还绰绰有余。田老头侧目窥视其他人的动作,随即身后的竹筐里取出刀具,又从一堆尸体上拽拖过来一只小羊,却无从下手。
抹去嘴角的胃液,飞扑石台,四肢里的每一滴血都在嘶叫,它们发誓能助他一臂之力,飞出皮革店,重归伶俜。这样的念头,已经涌起无数次。一小口吸气,他强迫自己吞下,接着第二口,大慨十来口后,舒服了一些。随即,他学着田老头的动作,一前一后衔接的毫无缝隙。大概两臂长的距离,就站着人,然而,他根本没有好奇之心,就连瞥也没瞥过他们一眼。
此时,两个人的手都僵在石台上,各提一只羊腿,正为不知如何剥取一张完整的皮羊皮而发愁。
“要是烤的,多好!”他小声吞咽了一下。
鹰眼立即射了过来。田老头瞪了他一眼,随即瞥向身侧观察。
四颗眼珠都死盯在离他们最近的男人手上,这个男人是他们的希望。“稳住,臭小子,除非你想吃鞭子。”田老头及时喝住他不安分的双腿。
一老一少宛如木桩插入桩孔,在下肢麻木时候,他们终于等到最近的男人开始重新取来一只小羊。
而男人却夺走了他们手中的小羊,往石台上一丢,挥手让他们滚蛋。
拳头紧握,从大腿根部崛起,破左耳还未挥拳,就被田老头拦住,“走走,洗兽皮去。”
他们朝相反方向移动,一个老头给他们让出空隙。“多谢,老兄。”田老头使出一贯手段,企图混迅速混熟,谁知却老马失蹄。那老头的目光涣散,仿佛他们是空气,根本看不见。
总算是找到站位,这才正式成为了棚屋里的伙计。
经验老者的学习能力似乎回归,洗皮都是上手很快。在田老头手把手,外加凶狠目光的训练下,他随即开始动手。
他努力踮起脚尖,用水浸湿整张兽皮,直至湿透。胸口不断从石台上摩擦而过,一阵阵刺疼揪着头皮,他把衣物往胸膛处不断拉扯。
做人真的好辛苦!他的内心在嚎啕大哭。脑袋里浮现,银狼率领整个部落来迎接他,或许在狼窝里生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蹑手蹑脚在墙角里取来工具,他的双手来回推着,没有停歇。指甲缝隙里挤满了腐味,他强忍住翻滚的胃液,屏息将兽皮上的毛刮干净。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黏糊糊的。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从身体表皮上流出的水原来就是汗,味道咸咸的。野林里,无论什么活物从来都是想着御寒,没人在乎汗水是什么。
接着再喷洒石灰浆水,不断地腐蚀,揉透再用力揉透......然后,田老头便会及时伸手接过他的兽皮,抹上鞣料剂,如此反复。
手和脚早已不属于他。只觉得精疲力尽,比他跑遍整个山林还要累上白倍,汗水从额头上止不住地淌下来。他很惊讶自己的身体里居然能装下如此之多的水,四肢又肿又胀,肚子干瘪贴着腰,骨头里的力气似乎都随着汗水流出了身体。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在飘着,麻木不已还要继续重复相同的动作。
如果可以,他真想躺在地板上休息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但是他清楚知道,不能停下来,这里可不是伶俜山,而勇士必须信守承诺。白爷爷还等着他,不管是人还是魂魄......
可他的腿还是一软,被田老头及时扶住。
就在这时候,一声厉喝从背后冲了上来:“臭东西,活腻了,找死是不是?”竟是马三,手臂直上,鞭子卷握在手心。
双拳握紧,脚尖蓄力,他咬紧后槽牙。
啪啪啪,血水飞起如雨下,长鞭已经落在一个枯槁的男人身上,男人扑进血水污秽中。
迅速爬起来,那男人护住稀少的头发蹲在地上,像只在劫难逃的老兔子,一味地朝墙角蜷缩身体。然而背上的衣物已经裂开,好几道血痕,赫然在目。
马三的鞭子再度落了下来,黑背旋即皮开肉绽,冒出新鲜的颜色,汩汩而出。但凡衣物盖不住的地方,无一幸免。
“瞪大你们的双眼,都给我看清楚了。哪个不要命的臭东西,敢停下来休息就是这个下场。”马三飞起短腿朝地上男人踢了几脚才解气。“叫你偷懒,叫你休息。”
身旁的一个年轻男人冲上前,却被一个魁梧的男人及时伸臂拦住,这一幕刚好就发生在马三转身霎那。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在魁梧男人身上。
那魁梧男人有着野人勇士一般的身形,毛发旺盛,高挺鼻梁上架着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浓黑眉头横亘在倔强的眼眶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
奴头脑袋后仰,目光追上。“你你你,你们都吃雄心豹子了,活腻了是吧!”马三有些错愕众人的围观,意犹未尽握紧长鞭的手抚摸着手柄处,那是铁制的黑色蛇头。“还不干活,误了工,都小心你们的皮。”直冲着呆愣愣的人们发泄余怒。
魁梧男人如磐石纹丝不动,根本不畏惧马三的鞭子。或许,是身高的压迫,使得奴头先泄气,竟不战而败。
“有一天,要你好看。”留下了狠话,马三扭着屁股离开,姿势颇为滑稽。
他从未见过这样魁梧的男人。
酒气呛鼻掠过他,之后马三骂骂咧咧渐行渐远,终于听到躺椅上传来雷声般的鼾声。
年轻的男人飞身上前,搀扶起血肉模糊的男人,满眼焦急,眼眶潮湿。男人抬起头,安慰年轻男人,破左耳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只是头发还有残黑。
老人支撑在年轻男人肩上,拖着伤口,一拐拐地挪动,好一会儿才回到了石台,再度刷起兽皮。年轻男人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时不时抬起眼关注着老人。目光与破左耳相撞,老人立即埋下头。好像,老人长眼睛,不是为了看人,而是看手中的兽皮。
忘记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就这么无休止地干活,没完没了的。直至最后,他再也感觉不到麻木的身体和四肢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动着,甚至有些时候,他都不知道双手在做什么。有那么一两回,他的脑袋已经昏昏欲睡,刚要入梦,又立即惊醒。然而左手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食指上的指甲面被刷掉了一小块。
野林泛灰,犹如他们沉甸甸的眼皮。
酒气游了进来。“今天要是干不完,小心马爷我扒了你们的皮做灯笼卖给城外酒肆。”马爷一醒来,就提着鞭子嚷道。他在地板上疯狂抽着鞭子,劈里啪啦直响,腥臭的血水四处飞溅,其间还夹着许多难听的脏话,已示威严。
“小心点,眼下这些畜生不太好找了!”马三指着干活的人们小心手劲,“你们的皮就算全部扒下来也不够凑数一张,都给老子睁大眼睛。”高高的颧骨耸立在红眼下,鼓起的肚子直向前冲,张大的嘴巴还没有嚷出响声,就吸了回去,奴头僵在原地。
随即,棚屋颤抖起来。
一阵脚步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远远就看见那肥头大耳的牛扒皮,在四名壮汉的拥护下朝着棚屋走来。在两腮的肉堆中,牛扒皮硬是挤出了一丝善意。在破左耳剔除完十个指缝里的肉渣时,终于由壮汉推着轮子木椅来到马三背后。
奴头挥舞手臂,“继续干活,别停,要是耽误了,小心你们的皮。”马三又吆喝起来。
转身,立即低头。“牛老板,您怎么亲自来了。”马三立即低下他虔诚的脑袋,柔声细语。“有什么事情,您让人传个话,马三绝对不敢怠慢。”
不知道刷在这层皮上,手感如何?握着手中的刷子,他暗忖。
“刚来的两个新东西干活起劲吗?”牛扒皮的下巴又抖了起来。
“还不错,小东西瘦归瘦,力气倒是不小,就是刚来,什么都不懂,还得一番调教。”
“恩,叫他们过来。”下巴如肉扇轻翻了一下。
小短手臂指着他和田老头。“新来的,看什么看,就你们,老东西小东西还不过来!聋了啊,叫你们呢”马三大声嚷叫。“腿残了是不是,敢让牛老板久等,小心你们的皮。”
“来了来了。”田老头放下手里的工具,拽着他疾跑至牛扒皮面前。
“来了,马爷好。”田老头朝马三哈腰,旋即抬起头,看得痴呆。“原来是今儿能再见到活菩萨,不怪早上眼皮直跳。”
闻言,他差点翻白眼,立即轻压下巴,怒息冲向地面。
果然还是这三个字实用,牛扒皮再度露笑。缓缓伸出萝卜五指,接过壮汉手中的土烟猛抽了起来,食了一大口缓缓吐纳青烟,扭扭曲曲变肥化淡。呲出的黑黄龅牙挂在嘴唇外面,低头朝着破左耳吐出剩下的烟,呛得他咳嗽好几下。
“没抽过吧?”牛扒皮笑了起来。
“他毛都没长全乎,”马三附和,“哪里见过这个。”
“多谢牛老板。”田老头道谢。
他不知道田老头为何要谢,谢什么。要是给几块肉还行,炖的烤的,他都爱吃。
田老头的话教人不得不信;好话和大肉、美酒一样,人人爱,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好受用。每个人都有特别喜欢的一句好话,因为深知自己没有或者不信,所以特别渴望。牛扒皮赚着性命的钱,却最爱听别人谄媚地叫唤他一声“活菩萨”。
对此,他半信半疑。“那你呢?”他曾如此问田老头。
“臭小子呢?”田老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就喜欢听有关力量方面的好话。比如勇士,厉害啊之类的。”看着野人皱起来的眉头,继续解释,“这就是人性哪。如果看清楚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后,还能端得稳当。那无论别人说了多少斗阿谀奉承的好话,你都不会因此飘飘然。”
他的的确确对勇士而字特别在意。“那你呢?”他不打算轻易让田老头逃脱。“你最怕别人说什么?”
“世间哪里有别人,不过是自己太渴望了,于是送上门任人哄骗宰割,丢了性命却怪别人心狠手辣。”田老头答非所问,“老子最怕......最怕女人的喊叫声,教别的男人听见了,嘿嘿,那得多惭愧难过。”
田老头一直在逃避回答。“你到底怕什么?”他有些焦急,“拐弯抹角就是你所谓的人性?”
“天作孽尚可存,人作孽不可活。”
“不说拉倒。”耐心耗尽,破左耳放弃了穷追猛打。对于“天作孽尚可存,人作孽不可活”的理解如身在云雾中,灰蒙蒙一片,不可辨识......
闻言,牛扒皮一脸得意,仿佛已经金身幻化。
马三立于右侧附和陪笑,有狗仗人势之嫌。
田老头一脸傻意站在左侧弯腰,不知苦乐。
而壮汉黑着脸如石像般在后头杵着,仿佛别人都盯上了他们口袋里的金币般紧张。
“马三,可有苛刻你们啊?”牛老板轻声询问,“说实话,不怕。老爷为你们做主。别怕,老爷我可是和武心肠最软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啊。”
“没有,这是绝没有的事。活菩萨,马爷待我们父子很好。”田老头连忙回答。
那张脸皮笑肉不笑。“恩,那就好,你们要好好听话,老爷我不会亏待你们。”牛扒皮终于挪动着木椅离开了棚屋,一路嘎嘎嘎嘎奏响,整个棚屋再度颤抖。
环顾四周,在一张张锈迹斑斑的面庞上,他竟看不到任何起伏。冷静如废铁打造成的面具下,皆挂着凹凸不平的伤疤。
田鼠都有喜怒哀乐,而他们的脸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树林里的残根断肢好歹还有腐烂之相......破左耳有些怀疑他们都是石头人,风吹日晒雨淋都不改面色。不!石头是会变色的。
从那以后,他们尽量不引人注目,就像他们本来就是被抛弃的卑贱者。算是,彻彻底底默认了自己活该就是东西的命运,从此虔诚。
也不知道时间的某个尽头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