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越来越浓稠,势如洪水冲向河里。
目光越过墙顶,远远望见提着水桶的人们,纷纷耷拉着脑袋,弓着背若无其事地来来回回。头发盖住了他们的脸,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身体,和还未长大成人的小树一样颤抖。
田老头的右手箍着他的下巴,老茧子可以磨菜刀。
“不是尽力,是全力以赴。”随即松开,田老头一声长叹。“这是一个很好会,错过了,不知道又要等多久?臭小子你年轻,熬得住,就不知道满头白发的老人能撑多久哦。”
昔日的经验老者就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皮囊,等待着时间来收回。
又拿白爷爷威胁他。破左耳鼓起了腮帮子,每一根手指头都在发痒。可他不得不承认从小扒皮下手,比从牛扒皮那占便宜要轻松多了。这点道理,野人生活早已教会他。
转瞬,田老头消失在树丛里,只剩下他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步入雨中,仰面清洗,冰凉的雨水扎入皮肤如针刺生疼,他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一身淋漓,往前又走了大约百步远,推开一扇狭窄的木门。嘎吱一声响,木门上即刻雕刻出他的手迹。每根指头都清晰,仿佛是野人之怒被木门吸食般。望着手掌,他才发现这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手。从未好好地看过自己的手,谁没事会看自己的手呢?指甲比起先前,短了大半截,且越发生钝,就像一把锋利的菜刀没了光亮。
胸膛下倏然涌起的空荡荡的感觉令他莫名恐惧,随即抬起眼皮,转移注意,忽略突如其来的不安和空虚。双目所见是一间昏黄的小屋,可容下七八人,两旁置放着木头架子。
前方缭绕着灰蒙蒙的水气,雨水从屋顶缝隙扑了进来,落在地上,一颗颗宛若珠子,滴滴答答不绝耳。
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步远,便是管家说的澡堂,只要是长了眼睛都能一眼辨识。
全身寒毛竖起,他边扒衣服边犹豫,最后还是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霎那,冰水仿佛尖锐的长针直刺上脑顶,全身肌肉蜷缩、哆嗦不止,上下牙齿对打,近乎整个牙槽都要碎裂。随即,他从水里钻了出来,露出脑袋,吐出一口水,抹了抹脸,冰冷在脖子下面聚集。
不一会儿,水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他拿起池子边上的刷子,就如对付兽皮那样,左唰唰右唰唰,前前后后不遗落一处。
转眼,水就变了脸,一池子浑浊。他不可置信地掬起一手,注视了许久,然后爆发一阵笑声。以前,他可从来没这么脏过。难怪那个阴阳怪气的管家,对着他们就像对着一堆臭屎般嫌弃。
野人没有洗澡的概念。他不清楚,为什么一群人在一起生活就要有“洗澡”这件事情的存在?对他而言,满身泥土跳入河里溪水里捞个鱼就算了事。山上多热泉,能御寒,没人会觉得泡在其中是一件需要刻意而为的事情。
可到了皮革店,洗污泥这事就变得极其复杂。每逢大小扒皮要洗澡,挑水工就得比平日多挑好几大缸子。负责送水的伙计总是端着木盆子来来回回奔跑着,怕热水倒浇在自个身上,更怕脚慢热水变冷。在一阵阵尖锐咆哮中,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洗干净了没?小公子还等着呢。”外面传来管家的催促声。“叫你洗澡,不是叫你剥皮。”尖细的声音有些烦躁。
从刚温暖的池子里爬了起来,雨水打落在身上,他不由一阵哆嗦。颤抖中走向小屋,果然在架子上找到了准备好的新衣服,手忙脚乱套上神,推门而出。
“哎呦呦,真是人要衣装哪。瞧瞧,脏东西转眼就有了人的模样,这往前一站,保管那些脏东西完全认不出来。做人就该干干净净。”围着他转了一圈,管家满意极了。“还傻愣愣地发什么呆呢!别让小公子等急了,否则有人会扒了你的皮做灯笼。哎呦呦,我最看不得血肉模糊。”说着,遮住双眼。
随即,管家提着衣裳,垫着脚尖却飞快地溜走,转眼他就听不见令头皮发麻的声音。好好一个男人,非得学女人说话,真是吃饱撑得。
甩去脑中管家的影子,他跑了起来,按着管家所指示的方向,懵然停在了一栋极其华丽的木屋前。
好漂亮的房子啊!
这一定是野林最漂亮的木屋吧!碗崖上猎人的木屋,简直就是木头随手一丢,就地堆砌而成。瞧瞧这光泽,真是和宝剑一般讨人喜欢。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门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的木门在他粗糙的指头下变得温热起来。他情不自禁把脸贴了上去,冰凉而光滑的表面,紧紧地和他的皮肤贴在一起。整个身子不断地向木门上贴去,如溪水下的岩石表面,经过长年累月的打磨......
直到木门主动打开,他跌落在木地板上,和木门一样,滑溜溜的手感。
就连地板的纹路都养眼。出乎意料之外,皮革店内竟然还真藏有宝贝。要是能把这木屋搬回伶俜山,他就是神仙。
等他抬头,便看见一脸冷漠的老者开门,皱纹满布的脸盘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
木屋里暖洋洋的,像一个火炉子,却不烤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木头可以盖房子,那些剥开树皮的木头竟然如此细皮嫩肉。忒好看,好看极了。野人真是蠢啊,放着满山的树木,却偏偏不懂造木屋。不知是谁造出来的?他一定要将此人绑回山上,为野人王打造一座更宽敞更明亮更温暖的木屋。
而小扒皮那头肥猪,此时正骑在那个男孩子背上,一堆肉盖住了身下的“小马”。他一手抓着套在男孩脖子上的绳索,一手扬着小鞭子,仿若暗夜钢军骑马那般破风疾驰。
一双眼睛从小扒皮的肚皮下钻了出来,那熟悉而陌生的眼神,不见了盛气凌人,盈满了泪水。
瞬间,破左耳明白了自己的新活。
脚尖转外,耳旁却想起:一个字忍,两个字再忍,三个字必须忍。
他朝膝盖对面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投去同情,真是爱莫能助,他都自身难保,还有个爹爹的性命和他栓在一起。只见男孩脖颈处的勒痕,宛若戴着一圈粗红绳。旋即,他的脖子也泛起一圈圈的紧张,越来越紧,接着呼吸有些困难。
“一旁站着,骑完树子就骑你。”小扒皮挥鞭示意。
当鞭子扬起时,他看见手柄末端,竟然雕有一个满面金光的猪头。
“驾......驾......”小鞭子打落在木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木屑飞溅,新痕旧伤纵横交错,犹如迷宫般镶嵌在地上,让人眼花目眩。
地板,我的地板。破左耳只能在心里默哀。
后退几步,背依着墙壁,他兀自站一旁。然后亲眼目睹一场人骑人的游戏,不断揉捻着指腹,整个脑袋徒留空白一片。
“树子,快转弯。”小扒皮喝斥。
原来小男孩名唤树子。他的脖子被一个皮圈子套着,当小扒皮发出“吁吁吁”的叫声,勒住绳索、身体后仰时,几乎要窒息。旋即,脖子随着紧绷的绳索直直向后仰,硬生生勒在下颚骨,企图减轻窒息的感觉。
下巴以下皆冰凉,他脖子里的骨头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等破左耳全身冷飕飕时,小扒皮才下马。随后,小扒皮将皮圈子绑在木柱子上,挪着身体来到桌子边,开始喝酒吃肉,稍作小憩。
树子忠于骑马游戏,尽职扮演一匹栓住的马匹,等待主人召唤。他的眼神从野人身边飞掠,就像刚刚回到马厩小马一身疲倦,泪痕浸泡的眼眶里并没有多大痛苦。
养精蓄锐后,小扒皮摇晃着大肚子,走上前解开了皮圈子。
树子自觉地调转并跑上前,近乎趴在地上。小扒皮一步上前,右脚跨过树子的背而立,树子才用双手撑起身体。
小扒皮再度挥动手中的小鞭子,飞快地打落在男孩子的屁股和大腿上,男孩发出了马一般的嘶鸣声,足以以假乱真。
宽敞的屋子里,他们一直在桌边缓缓挪动,气势丝毫不减,圆滚滚的脸上却是飞驰千里的快意。
小扒皮大声叫着:“快跑,快点,再快点!我要飞起来。”
脚下已经荡漾着一大片湿濡,雨水止不住滚落,地板变了脸色。等小扒皮心满意足收缰下马,男孩几乎奄奄一息,瘫软在地,满脸泪迹。
而此时,破左耳的衣服刚沥干水渍,淹出一大滩。
游戏暂时结束。“你叫什么名字?”躺在如床宽大的木椅上,小扒皮咀嚼着满嘴的肉问他。
声音在牙缝里转个圈,猛然吸食滚回喉下。真是好险啊,他把哑巴这件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呜呜呀呀啊啊。”破左耳手忙脚乱比划了好一会儿。
“你是哑巴?”小扒皮说,“我精疲力尽,记不起任何事情。”高耸的胸脯在他下巴的不远处起伏。
暗红的脸、苍白的嘴唇,虚汗猛盗,“破...左...耳。”树子将他的名字回答得破碎。抓着椅背,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脖子上勒出几圈,新旧相叠、深浅布满,不见肉色。
“破左耳。”小扒皮重复道。“今天累了,明天再骑你。这桌子上剩下的野兔子肉和酒赏你和树子。我要去睡觉了,不准大声吃,免得吵我好梦。”他又灌入一壶温酒,而后在大椅子上鼾声连连,像是巨响响彻,直冲云霄。
不一会儿,磨牙声就响起。
这下,树子才瘫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就如一具死尸般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