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正在拍打着他的脸颊。
“破左耳!”叫唤的声音越来越熟悉,接近了,接近了......
他睁开眼皮,看见树子的手正要再次招呼他的脸颊。于是连忙别过脸,挺起上半身,揉着眼睛问:“干嘛!”
“破爷爷,你终于醒了啊!”树子的语气带刺,眼底笑意浓稠。
推开树子的胳膊,“我是野人王,不是什么爷爷。”对这个称呼,他有些不悦。
“是吗?小公子都用过午饭了,你还没醒来。”树子踢了他一脚,提醒道,“也就是小公子好脾气,不和你计较。若是换作老爷,此刻恐怕你早就被剥皮剁泥,然后做成几笼大肉包。”
“什么!”破左耳立即掀开热被褥,抱怨道,“你应该叫醒我。”
树子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睡得和死猪一样,鬼来了都吓不醒,我怎么可能叫醒你。”随即,委屈地叫了起来。“我可是喊你好久,实在没办法,只能自己伺候小公子就餐了。昨晚,你到底干嘛去了,脏兮兮的,现在还散发着恶臭......哦,你又装孝顺儿子回去看你的假爹了吧?”
用热水漱口,树子继而露出了然的表情,只是不敢苟同,“假爹而已,不要太认真。你现在是小公子屋里的人,和以前那些东西不一样,最好不要再有来往。你老这么往棚屋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小公子心怀而意。”
“小公子,他没说什么吧?”该死的,哪里有家奴起的比主人还晚的道理。他扶着自己的腰,酸疼肿胀,天啊,老奶妈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天怎么还没有亮?”
窗外的天穹扭扭捏捏,敞不开透不亮。
“都快晚饭的时辰了,天应该快黑才对。”树子朝他的胸口直接一拳头,摇头讽刺道,“你真是大贵的命啊。”
“那是神仙订下的事情,我管不着。”他记得树子说过,每个人的出身到死都被各路神仙凿刻好的,所以既已注定,树子便要努力当最高贵的奴隶。“不是你说贵就贵。”
“还不贵啊。”树子挑眉,故作夸张。“你看看,这可是小公子特意叫人给你温着的一炉肉。”
鼻子方才醒来,桌子上的肉香涌进鼻孔里......他才后知后觉,摸了摸干瘪的肚腩,呼道:“饿死了。”拉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右手抓起筷子插进热气腾腾的锅里,翻开香料和老姜,直取大肉块。
又再度提起先前的劝告。“你以后少去休息所啊。”树子在他脑后说。
看来无法装聋作哑。“为什么?”他含糊问,筷子和嘴巴都停不下来。
“你毕竟是伺候小公子的人,和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又朝嘴里塞入一大块肉,这是羊尾巴。“我又没有多长一个嘴巴,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人有贵贱,奴隶自然一样。如今你已经站在奴隶的山顶,就不要和那些在山底的东西们再厮混,都混熟了,以后谁还会畏惧你。你傻啊,山上的老虎若是和老鼠称兄道弟,它还能在山上称王吗?”
树子的语气十分犀利,他手中的筷子不得不停下来,望着煞有介事的脸,破左耳笑道:“皮革店就在隔壁,又不是爬山。”他踢了一脚树子的大腿,继续大快朵颐。“其实,大家不都一样。我也从棚屋来的。”
“破左耳,我说的话,你都忘了是吧。”树子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你是木屋里的人。你得记住自己的身份,那些下贱东西,不配和木屋里的人玩在一起,说话都不可以。从今以后,你不可以再作贱自己。”
“田老头还在那。”他继续咀嚼。
一道冷气射了过来。“得了吧。那就是个幌子。你的确应该找个机会,给他一点好处,索性断个干净,省得那丑老头赖上你了。”树子近乎是命令。
“我没爹,他再丑也是个爹。”他含糊道。
“假的。”
“假的爹,也是爹。你也是假的大哥,还不是我大哥。”
“我待你真心,否则会给你肉吃给你酒喝吗?”
树子的眼睛射出了两道刀片,让他把嘴里的那句“田老头也真心待我”和肉嚼碎了,一起吞下肚子。
“你要是真想有个爹,那也要找个像样的,像田老头那样赔钱货色,什么都不可能给你,更不可能帮你出人头地。以后啊,你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心思。再过几年,他蹦跶不动了,你还得给他养老送终,尽亏本了。”树子倏然拍着他的肩膀继续说,“以后啊,你就是我的兄弟,但凡我有的也少不了你一份,但是在外面呢,你还是要表现出对我的害怕。毕竟要有先来后到,木屋是个有规矩的地方,我先来我为大,你得看我的脸色说话做事,别没大没小的,让木屋外的势利眼看了笑话,知道不?”
左手食指指甲从上牙缝里剔出肉丝。“哦。”他随口敷衍。
“严肃点,我和你说认真的。”树子纠正,挪步站立在他面子,夺走了他的肉。“这事绝不能闹着玩。”
“给我肉。”他伸出手。
“听着!”树子认真的样子甚是恐怖,像极奴头在训斥。
“我的右耳没有坏。”他怒目瞪着树子,眼神死盯肉,仿佛会凭空消失。
“你得分清楚人和东西的区别。”树子的口吻转柔,却像在训练狗仔。
“都长一样。”他晃动着下巴,咀嚼着牙齿。
“胡说,你就是个傻子。人可分三六九等,有贵贱之别,怎么可能一样?”树子惊呼。“你那个假爹,看来就是个草包,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能给你什么?你要是继续和他混在一起,准没前途。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树子眼底的犀利令野人很不舒服。“三六九等,剁成块,人都死了,哪来的贵贱之别。”他的舌头在最口腔里游窜,呼吸加重。
“真是笨死了你。”树子戳着他的脸。“人活着就是要分出个区别,否则和牲口什么区别,最后都叫人一口吞了。”
他及时别过脸,挪开椅子,拉开和树子的距离。“把肉给我。”头疼了起来。“你比田老头还啰嗦。”
“那丑老头可不会教你如何成为人上人。”树子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下巴高高抬起,指着屋子的一切,问他。“田老头能给你这一切吗?如果不是小公子,刚好看上你,你今天还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棚屋里等死。”
“那是我的本事。”他扬起脖子回击,顺势从树子手里夺回肉。
“真是自以为是。”树子大笑起来,“你以为就你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小公子能一眼相中你?做梦吧。”
“那天发生什么,我记得。”他嘴里塞满了肉。
“看你吃相,和猪似的,如何成为人上人?”树子直摇头,“给你金衣穿,都掩盖不了一身野味。”
“你吃肉不用嘴吃?”他翻了白眼。
“用嘴巴吃,也得吃得有贵气!”树子继续对他洗脑,“要当人上人,就必须从吃喝拉撒开始改变,你必须把自己当作人上人来要训练自己。”
“我是野人,不是看门狗。那只看门狗,多可怜,现在都忘记怎么做狗了,天天被一条链子拴在门口,就为了得到一根骨头。”破左耳抬起头,告诉树子。“哪天,我非得想办法剪断,让它重新做狗不可。”
“狗也想当狗上狗。”树子再度伸手戳他的脸,“如今外面,人都没得吃,何况狗。在门口只要叫唤几声,就能天天有骨头啃,有什么不好?你自己不努力做人上人,就不要破坏它当狗上狗。”
“它是狗,不是东西。”
“你又不是狗,你怎么知道它所想?指不定哪天,狗也进木屋,与你一起吃肉喝酒。”
“到时候,那真是狗眼看人低。”他含糊道。
“一条狗若是得道升天,获得一个好主人,那比人高贵,是自然的。”树子终于落座,聊起了昔日所听闻。“听说城主就养了一条狗,那生活,简直和他儿子似的。传说,就比对他那二儿子差点。做狗当然要做这样的狗。”
“那还是一条狗。”他终于打了个饱嗝,拿起竹签继续剔除牙缝里的肉渣。
“真是对牛弹琴。”树子一脸无可奈何,“我怎么就会挑中你?简直就是一个石头脑袋。”
他抬起头,望着树子,满目困惑,不知树子的愤怒从何而来。
“你当真以为,是小公子慧眼识得野人啊。”树子第三次戳他的脸,第二次戳中。“要不是树爷我开口,你以为就凭你这傻愣愣的蠢样能进木屋吃上肉啊?”
翻起眼皮,眼珠子上滚。“你挑的我?”他扬高了声音。“你又不是小公子。”
“可是小公子愿意听我的话。”树子得意至极,摆出小公子的姿势。“换句话说,这个木屋是树爷我做主的地方。那天,你真以为那管家好心帮忙啊。”
“你这么厉害?”他的脖子往后缩。
“这算什么,将来我还要坐在阴城里某张椅子上。”树子眼睛燃烧起来。“喝着酒,掐着博赫努一女儿的小脸蛋,看她眼里是不是真的装着宝石?”
“我也要去。”
“你?”树子笑了起来,“那我得好好训练你。”说完,树子从墙上取下一个手工精美的袋子,不等他思考,又交代道,“晚上你自己解决吧,我要陪小公子外出一趟。”旋即,夺门而出,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
埋头狂吃,最后他举起了锅子,将残余的羊肉汤汁一饮而尽。仍意犹未尽,抹了抹油腻腻的嘴巴,拍桌子叫道:“再来三锅,真美味。”
然而,他毕竟不是小公子也不是树子,偌大的木屋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人,没声音应答。
酒足饭饱,摸着鼓起的大肚皮,他踱步至床头旁取来衣物,换上新衣服,人顿时精神起来。此刻,他竟突然有点理解田老头的话;有酒、有肉、有女人的那种快活......女人,他没兴趣,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过了一夜,不知道老者活了没?尽管渺茫,他还心怀希望,旋即冲下了木梯,朝棚屋一阵奔跑。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混球。”身后一道声音喝住他的脚步。“站住。”
停在半空的右腿放下来,他转身面对靠在墙角的脸,露出了笑容,一本正经地更正:“我是野人王。”
“你这是要赶着去投胎啊?”田老头站起来,离开墙壁,一巴掌朝他甩来,追着他骂,“混蛋臭小子,不折腾老子,你不甘心是吧。为什么不好好呆在木屋,又跑出来惹祸?”
四肢并用,他顺着墙柱子而上,转眼便爬到屋顶。
田老头气喘吁吁朝他嚷道:“臭小子,滚下来。”
“闭嘴。”他俯视着第三只眼睛问,“那个老人死了还是活了?”屋顶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哀嚎。
“哪个老人?”田老头明知故问,第三只眼睛朝头顶直扯。
“你赠药的那个。”
皱巴巴的五官故作思索,“哦,撑不住,死了。”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舌尖在唇内游动了几下,将话吸了下去。
田老头停顿了一下,继而发表意见。“不过,现在更麻烦,那小子脾气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怎么都不肯让别人动老人的尸体。年纪轻轻就疯了,真是可怜啊。”旋即,摇头惋惜。“死人不可能留在棚屋,眼下他要对付的不是马三而已。谁会让一具尸体和自己睡一块地?那小子真是疯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是死了?”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一块尖石差点劈开他的胯下,冷汗自额头滚落。那石头如一面硕大的斧子,锋利面正竖立在他两腿之间。“差点把尿根给切了!”他提起脚跟往前挪动,头也不回,大步跨前,声音还有些颤栗。
“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臭小子,你小心点。”田老头一脸惊愕,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等你知道它的好,有你悔的。”
“走,去看看。”
一阵风过,破墙而出的草蔓拖着身躯低低哭泣,他从灰蒙蒙的雾气里冲向草棚。
田老头紧跟后面。
“你和树子一个德行。”
“臭小子,别把老子和那小屁孩放一起,有什么可比较的?人有三六九等不同,老子和他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他嫌弃你,你嫌弃他。”
“他就知道努力往高处爬,然后狗眼看人低。老子好歹是个有志气青年,指不定将来还能有一番作为。”
“你就是个老头。”
“我是你爹。”
“假的。”
“那也是爹。”田老头揪住他,“臭小子,等下可别再乱来了。再沉不住气,小心,老子打你个屁股开花,再送到铁匠那浇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