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嘴中,一条碎石小径已通过一片茂密的林子,尽头处直矗着一座石头房,堵住了他们,孤零零地站在林子尽头。
比起红房子的美轮美奂,这石楼单调无趣还不如村民所居,仿佛里面住着一个野人般不讲究。比起寻常村屋高了一些,就像是一口较大的深井从地底升上了地面似的突兀,与四周景致更显得格格不入。
暗幽幽的苔藓覆盖着钟楼,犹如穿了一件地衣,还有密密麻麻的藤蔓紧紧缠绕于楼身直上,让人触目窒息。
从小径上望去,好几方藤蔓都欲想把钟楼占为己有,扭成一股的藤蔓犹如巨人的手臂,朝各个方向拖拽撕扯。不知是几方藤蔓在拔河,还是在争夺钟楼,又或者只是众藤蔓同心协力欲要将钟楼挤爆。
野人王往前,摸着藤蔓上的苔藓,老苔藓的味道他是最熟悉的,钟楼在世的年纪根本不是秘密。古藤老怪这个名字陡然闯入脑海,指腹下这些藤蔓竟似乎也有呼吸。莫非,这些是古藤老怪的后代族人?或许,天下万物都有生命,只是人眼看不见而已。
“此处竟如此荒芜,这些藤蔓为何没人修理?”田老头率先问出口。这点事情自然是逃不过经验老者的眼睛,自然也看出了钟楼颤巍巍犹如百岁老者久站。“石头还算坚固,但这不是天然岩石凿刻而出,而是人力所为。继续任由这些藤蔓拉扯,迟早会坍塌。红房子不缺人手,难道没有人愿意来打扫钟楼吗?”
仆人转身回答:“树林茂密,钟楼偏僻,小径狭窄又常年匿迹在泥泞之下,若不是事先知道林子尽头有一座钟楼,只怕站在林外是很难窥见的,毕竟这是一片老林子。平日里鲜少有人来,且钟楼主人也不愿意见生人,更不愿意让人靠近钟楼。我来红房子为仆已有五年,算是这里的老人了,却也是第一次带贵客来此处。”
“你们不好奇钟楼里住了什么人?”他问,眼神却攫住丑脸,企图从皱纹里翻出答案,然而,一无所获。
仆人摇摇头道:“好奇!为什么要好奇?我是仆人,做好仆人才是我的份内事。至于钟楼里住着什么人,自然有该好奇的人来好奇。”
显然,仆人觉得他问了一个十分诡异的问题,只是碍于他是贵客,没有把心思写在脸上。当然,他也没有从仆人嘴里打探到藤蔓来自何处,毕竟藤蔓也不是仆人的份内事。
前往钟楼楼顶的石梯,陡峭且窄小,仿佛就为了阻止脚步才建。钟楼是纯石头建筑,到处所见皆是石头,或许等下会见到石头人,也不值得奇怪。
眼珠子钻进屋内,干干净净,没见苔藓肆虐,颇教他吃惊。就连那个没有人情味,只能选择要不要活命的皮革店都做不到。同样都是石头啊,野人王石头洞里的炉火却无法赶走苔藓和杂草。虽然干净,但比起刚刚的木屋要寒冷许多,他们俩就像刚出锅的鸡蛋落进冰体中,一阵阵阴冷如细小的蛇游离在每寸肌肤上,硬生生地往骨头里钻。
领路的仆人没有资格上钟楼,早早地退下,让他们自行上楼。好在,石头总是比木头坚固,沉重的脚步并没有伴随嘎吱声,这点倒是让他心绪稳定了不少。
比起红房子宫殿般的规模,钟楼实在逼仄,连空气都变得沉实。每一层都大同小异,所有的家具都用石头所制,仿佛世世代代都住着石匠。一个无门柜子,一个石臼,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了第二层配给了四把椅子,三楼四楼五楼都只配两把椅子。就连喝水的杯子,盛食物的碗碟都是石块磨制雕出。若不是住着石匠,眼前的石头小兔子如何趴在桌子上瞅着他们。
莫非田老头来野林的目的竟是为了寻找石匠?不!近在咫尺,经验老者断断不会等到今天才来,这件事情完全不需要野人王配合。
比较罕见的是窗户下,就地凿刻出一条凹迹,他猜想应该是野林多雨所需,毕竟所谓的窗户不过就是开了个口,没有任何遮蔽物,也块窗帘也不设。眼神一眺,窗台上也有一条凹迹,在拐角处笔直折下,与地板上的那条连接而成屋内排水的小道。
这个小心思倒见几分用心。木屋里的家奴,每逢暴雨来不及收窗,就抓着吸水布跪在地上,像个刨子在木地板上来来回回。
等爬完所有的石梯,前方的田老头已气喘吁吁。
“这楼梯存心不与人方便啊。”田老头一手扶着顶楼及胸的墙壁,另一手整理了一下松垮的腰带和乱发。
的确,比起攀爬伶俜山自然形成的峭壁也好不了多少。然而,当他抬起头,第一眼便被一口硕大无比的钟攫住了所有注意力,无暇顾及老头的抱怨。还没等他回神,老头仿佛马上要出嫁的姑娘,谨慎地整理面容和衣裳。
原来钟楼真的有一口老钟。环顾四周,只见钟旁有一个人,不过甚是可惜,那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年纪比田老头还大许多,几乎是眨眼间就会被地死神带走。
顶楼的视线真是一览无余,将整个铁城和皮革店都尽收眼底,这简直就是一座瞭望台。若他是城主,必然不会错失这么好的视线。然而,无论从皮革店还是铁城眺望,均是管中窥豹。仿佛,所有的树木、岩壁,山峦,还有人族建筑都是为了掩护这座眺望台的存在。
更奇怪的是,钟下扫地老者的耳朵似乎坏了,根本听不见他们已到来。此时,那老者依旧心无旁骛地扫地,也不怕脖子被割。在他沉浸困惑中,那老者却先开了口,唱起了某种歌谣或者小调,不是人族普语,也不是野人话,极具古朴韵味,苍凉悲怆。
“都说南腔北调,老子听着,这小曲儿既不是惯常所听的北调,也不是闹心的南腔,更像是野林古人的语言。”田老头缓缓解释道,“老子从不曾听闻过,听着生耳啊。”
经验老者的耳朵,听过很多地方之音,自然比他要熟悉。如果田老头都无法分辨的方言,他更是有心无力,只能当作风歌雨谣来聆听。“经验老者也栽了?”他终于逮住嘲讽的机会。
“臭小子,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田老头瞪了他一眼,“荒极之大,何止千里万里,何况老子又不是土生土长的野林人,听不懂有何奇怪?倒是臭小子你,土生土长的一个野人王,敢问你小子听懂了多少?”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立即闭嘴收声,往墙壁走去。
整个皮革店都笼罩在浓烟下,这样一场大火,仿佛是要把皮革店的过去统统烧成灰烬。即使站在钟楼顶层,空气里也充满了陈旧的油脂和血腥味。
眺望伶俜山,注意力被铃声打断,他扭头就看见铁制风铃悬挂在屋顶下正中央,寄生于大钟之下,点缀在边缘,随风而鸣。尽管已锈迹斑斑,却契合不舍地附和群风,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仿佛如此下去,群风就不会迷路。
那未名吟唱,戛然而止。“如今,人去楼空,就剩下这个风铃了。”扫地老者一边说一边扫地,脖子依旧对着地。
目光下移,他望不到老者五官,只见白发中杂糅灰白色和黑色,胡须摇曳在胸前,背脊微微打弯,重心却安稳。
“老人家,从前可有其他故事,我儿最喜欢听故事,不妨道来一听。”田老头伸手指了一下野人。“反正我们父子俩无所事事,有得是闲工夫。”说罢,老头掏出耳勺子伸进耳朵,那是刚讨来的。
老者始终专注于地,眼神望着竹枝扎成的扫帚,就像那是女人曳地的裙摆,从未移开。乌青色的袍子略显单薄,但老者似乎不太把野林的阴寒当作一回事,甚至敞开了胸口,足有一巴掌宽大。
作为一个野人,早习惯了被人族视为怪物,然而,进入红房子后,似乎没有一双眼睛是从前的模样。莫非在人族生活一段时间,他的长相变了,已趋同于人族。于是再也没有人能分辨出他是野人,只把他当作了平常人。如今,没了那敌意,他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人,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活得天长地久。瞧瞧,风铃还在,几代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咯。你们有闲工夫听,老朽可没闲工夫唠。这钟楼啊,一时辰不扫,老朽就得落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嫌疑。”老者扫完了钟下,便转身换个了地,继续扫,不一会儿,正好面对他们。
老者似乎不太了解人族,人族并不觉自己可以活得天长地久,而是他们渴望活得比天长比地久。
“闲着也是浪费,不如听个故事好解心口苦闷。”田老头继续纠缠。
“老朽这么把年纪,指不定说着说着就死瞧瞧咯,哪来故事可听。你们荒废你们的人生便是。老朽的人生已走到尽头,剩下尾巴一掐,就算有了齐乎。你们苦不苦闷,关老朽何干?”
老者显然不吃这一套,比起地上的尘土,这两个陌生人不过蚂蚁路过。
一开始就吃了闭门羹,田老头便上下打量着他,就像在米缸里翻找一粒白芝麻。霎那,浑身如生了刺,他只好开始琢磨自己,老头的眼神倏然变得陌生而复杂。
似乎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原来骨头里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纠正,而他比起刚下山那会,的的确确长了好几岁。田老头老嫉妒他,说是男孩子长身体,就是一眠长一寸而男人败身子,就是一天长一年。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真的高了多少。也许太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对视天穹,总觉得此时天穹有些陌生,就像老头的脸,在丑陋脸皮下,不知还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地,他又猜不透老头的心思,正准备四脚朝天,正好瞧瞧野林天穹变成什么鬼样。
“臭小子,过来!”田老头喊道。“把地给扫了。”
还没等他屁股着地,鹰眼射了过来,令他不得不乖乖听话,即刻起身来到老者面前,伸手接替老头的工作。
“我儿虽愚,但好在虚心受教,赤诚淳朴可靠。这扫地苦活虽讲究经验,但还是能使他一使,年轻人嘛,骨头得练才够硬。何况不是还有您老在这坐镇,要是您真的看不过去,尽管骂尽管打,臭小子皮糙肉厚,扛得住。”
他本想直接把扫帚抢了过来,然后摔地上,转身下楼,可被鹰眼死死攫住,只好站在原地剔除指甲里的污垢。
“山上蹦出个儿子,究竟做爹还是为母?”老者问。
“为人父母,自然亦爹亦母。”田老头回答。
老者始终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低头继续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难打无兵之战。”
田老头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黄口孺子天真浪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钟楼老矣。”老者摇头。
田老头环顾四周,眺望山峦,长叹一声:“野林死寂,赤子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