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用兵符逃出金光门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军官和两位军士。不必说,他们自是段秀实与皇甫珩极为信任之人。
那军官是泾原军中的都虞侯何明礼。
都虞侯一职,乃军中执法者所领。段秀实原本也是军中都虞侯,等做了节度使,发现这何明礼简直就和自己当年号令严明、三军畏惧的做派一模一样。后来,他因宰相杨炎进谗而被削去兵权、召回长安时,对接替他的朱泚说:“何虞侯军中君子也,务必留用。”
当时的朱泚,已志不在藩镇,因此对于这种任免小事,本也懒得大动干戈。后来泾原镇又走马灯似地换了几任节度使,直到姚令言,何明礼一直兢兢业业地维护着军中戒律。此番被裹挟到突如其来的兵变中,何明礼本想寻个机会离开长安,回泾原投奔冯河清,不料段秀实竟佯附朱泚,暗中寻来这不肯同流合污的虞侯,径直表明忠唐的心志。何明礼当即起誓唯段元帅马首是瞻。
何明礼出生在京兆与凤翔交界处,自幼就对京畿一带非常熟悉。暗夜中,他引着皇甫珩一行人穿过竹林,涉过一条不宽的溪流,又似乎走上一个地势和缓的梁原。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高坡上。
极目远眺,只见东边的崤山委蛇峻峭,西方的陇山耸峙雄壮,南边的终南山绵延起伏,北边虽已难看到前朝长城的痕迹,却也是山峦叠嶂直达天际一般。
群山分明之间,是广袤的关中平原。渭、泾、沣、涝、yu、滈、浐、灞八条河流蜿蜒地淌过京畿地区,最终汇入渭水,向黄河奔流而去。在这片高山丽水的环绕下,长安,那宫殿巍峨、街坊齐整的帝国之都城,显得格庄严华美,气象远阔。
阿眉是第一次从一个更高的视角俯瞰消耗了她数载青春年华的长安城。虽然每多过一天,她心头的哀伤便侵入四肢百骸更多一分,但她在此刻仍然情不自禁地叹服。中原帝国都城的王者之气,是她幼年时经常映入眼帘的逻些城所无法企及的。
王叔文和李淳则很有些兴奋。他们一个是东宫臣属,一个是未来帝君,眼前的壮丽景象便好像与他们关系最为紧密似的。李淳甚至仰起脸来带着骄傲问王叔文:“王侍读,这就是我李家天下,我乃第三天子。”见他又把这句惹祸的话拿出来嘀咕,王叔文被唬得心中一抖,不由正色道:“殿下自是终有一天会成为大唐帝君,但眼下可千万莫再提起自己的尊贵身份,以免又起事端。”
李淳无奈地点了点头,学着他祖父的腔调道:“好吧,就依爱卿所言。”
只有皇甫珩和宋若昭往西面看去。皇甫珩看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泾、沣二水之间的便是醴泉”,宋若昭听了却是脸又红了。醴泉,恰是她来长安因迷路而遭劫的地方,也是她和皇甫珩第一次见面之处。不过短短十余日,她的人生中,从国事到家事,乃至情感际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众人稍稍定神,吃了些马车上的肉食,又取出豆饼粮袋喂饱了马。皇甫珩指着西北方向山谷中的一个村落,对众人道:“那个地方叫乾岗,我们在那里分两路走,我带着这些军资等候冯将军的先锋到来,何虞侯和两位军士则护送郡王前往奉天。”
他停了停,看着宋若昭道:“你若要回泽潞,我也可以想个法子。”
宋若昭没想到皇甫珩这么快要与他们分离,心头竟是没了主意,愣在那里。
王叔文沉吟道:“宋家娘子于救主一事上功不可没,若为宋御史考虑,恐怕恰恰应与我等一同进入奉天,好令圣上和太子知悉。”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一听便知道王叔文是什么意思。宋若清的罪责不可饶恕,让宋若昭跟随李淳和王叔文去德宗跟前露个脸,假使将来德宗知晓了宋若清之事,至少不会加罪于这姐弟俩的父亲,检校御史宋庭芬。
可皇甫珩隐隐担忧,奉天在未来也许会面临更危急的形势,他不愿宋若昭再入险境。
只听宋若昭点头道:“王侍读所言甚是,况且奉天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若时局扭转,我也可回城去寻若清。”
此时,一旁的阿眉开了口:“宋家娘子自应与我等同往,万一途中遇到生人打问,王侍读可与宋家娘子扮作夫妻,否则小殿下一副唐人面貌,总不能唤我这个胡女作母亲。”
众人皆是眉头一皱,虽然阿眉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听起来总有一种对太子与王良娣不敬的味道,更令王叔文与宋若昭略觉尴尬。
王叔文有妇人之仁,又向来气量宽宏,他听阿眉言下之意也愿同往,倒是在尴尬之外觉得欣然。阿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知晓阿眉的往事,便有心在动荡过后为她安排个妥当的去处。
皇甫珩微微愠怒后,也未出言针对。他似乎习惯了阿眉的态度,猜测她既然以身手了得的卫士面貌出现在这桩保护李唐皇裔的大事里,总有原委。皇孙和若昭能得她护送,自己倒是能稍许心安些。
当下一行人不再耽搁,往乾岗方向走去。
乾岗远离官道,水土倒丰沛肥沃,原本是个有十几户农家的村子。天宝末年安史之乱后,又碰上吐蕃侵入中原,村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一个庄子就此废弃。不过,乾岗西面是山丘,可作瞭望,岗中屋舍虽残破失修,临时躲雨避寒、埋锅造饭尚堪一用,因此陇西方向来的藩镇军队,常在此处稍作歇整。
皇甫珩等人刚来到岗外的榆林中,忽闻林中有马嘶鸣,一声一声甚是急切,恍如呼救般。
众人循着马嘶的方向只走得十余步,但见大树下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雪青毛发,体格壮硕,辔头鞍鞯齐整,显然不是寻常的驮马。
雪青马打着响鼻,看似奔波累极,却时而嘶叫,时而拿鼻子去拱身下泥地上躺着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面孔,皇甫珩和何明礼同时大骇,急步上前,唤道:“姚将军!”
地上这血迹斑斑之人名叫姚况,是泾州知事,辅佐泾原军留后冯河清。长安发生泾师之变,冯河清与段秀实、姚令言等及时通谋,一方面要驰援躲在奉天的德宗,一方面要诛杀朱泚。
“冯将军原本已着我准备好一百余车兵戈、铠甲和弩机,正准备发往奉天,却觉察副将田希鉴和凤翔镇兵马使李楚琳密谋叛变。冯将军当机立断,前夜已暗中让牙将把辎重发往邠宁镇。为防田希鉴觉察,还特地设宴拖住他,我也在宴饮之所。不料田希鉴趁敬酒之际,骤起作歹,一刀搠死了冯将军。帐外原来早就埋伏了田希鉴的人,冯将军的手下拼死抵抗,才换得我逃出来报信,在此地等候皇甫将军。”
姚况终于等到了皇甫珩,纵然疲惫而伤重,也仿佛续上了气似的。他肩头中了刀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襟。他的腋下至脖颈处紧紧绑着布条,大约是从军袍撕下以止血用。
皇甫珩听了姚况的叙述,犹如当头一棒。他不曾想到,自己效力多年的泾原军,怎已复杂到如此境地。如果说姚濬的反叛未被他觉察,是因为自幼兄弟相依的关系迷惑了他,那么,一直看上去对冯河清忠心耿耿的田希鉴,为何也会叛主。
这时,宋若昭走过来,向姚况行礼后恭敬问道:“姚将军方才说,冯将军安排辎重去了邠宁镇?”
姚况点头。
宋若昭向皇甫珩道:“这就是了。朱泚大历年间进京,丢失了幽州的兵权后,曾在朝廷的调任下,做过西北数镇节度使。这李楚琳原是朱泚担任凤翔镇节度使时的第一牙将,深得朱泚信任,听说朱泚离开凤翔时,曾向圣上请奏李楚琳为节度使,朝廷最后却还是派了中书侍郎张公前往凤翔镇守。张公是经学大家,本为文臣,李楚琳这样的悍将定是心有不甘,早有反叛之意,这次兵变又因泾师而起,李楚琳便趁机联络田希鉴归附朱泚。但邠宁节度使留后韩游环将军,原是朔方军郭公麾下,朔方军与幽州军本无瓜葛,邠宁镇素来听任朝廷调遣,因此冯将军情急之下才将辎重发往邠宁。”
宋若昭眉头微皱,却侃侃而谈,神情间散发出她这个年纪的闺中女子所罕见的从容谋虑。不仅是皇甫珩,连王叔文也大为惊异,这宋家娘子倒像个文臣。
看着大家犹疑的眼神,宋若昭坦然道:“家父做了多年的泽潞镇幕僚,藩镇与朝廷间的这些明面上的干系,常说与我听。”
姚况闻及此言,知晓眼前这年轻清雅的闺秀也是军镇子弟,便也不以其是女子而轻视,直言道:“这位娘子看得分明,我泾原镇留守的三千军卒现下在田希鉴手中,恐怕既无法驰援奉天,更无法发兵长安与段帅里应外合。末将正要建议皇甫将军速速赶往邠宁,联络韩将军等前往奉天救驾。”
皇甫珩沉吟道:“我就算即刻赶去邠宁,韩将军就算火速驰援,也须三日,奉天小小行营,不知这几日是否能抵挡得住朱泚派出的那三千叛军。”
此时,阿眉的目光落到皇甫珩腰间的兵符上,又转至一旁马车上的肉食酒水,忽然心中一动。
她做了这多年的暗桩,最是熟悉谋骗之计,凡事遇到困境便想到要使诈。
她收起自己脸上一直带着的漠然,正色向皇甫珩道:“皇甫将军,我倒有个法子。可否请何将军带着兵符去追发往奉天的叛军,矫朱泚之令让叛军回撤长安。”
不待皇甫珩答话,一旁的何明礼道:“妙计!何况还有牛酒赏赐,叛军就算原地歇整、吃肉饮酒,也能拖得一日。何某愿行此计。”
王叔文则道:“不错,若叛军不去围奉天,我等还能安稳入城。”
皇甫珩却面有难色,向何明礼道:“何虞侯,段帅此番令你助我出城,本不欲你再返回长安。”
何明礼清楚皇甫珩的话中深意,朗然道:“皇甫将军不必担心,大丈夫死何足惧,在下若能诈得那围城叛军返师长安,就说这军符是在下从段帅处偷来的,其余人等概不知情,朱泚逆贼要杀也只杀我一人。只是,既然计划有变,须派上一名军士回长安向段帅报信。”
皇甫珩看他言语沉着磊落,不由大生敬意,心想段秀实果然没有看错人,端的是有勇有义的军中好男儿,自己若再犹豫不决,倒像是小看了他何将军似的。
众人当下商定分为四路,皇甫珩和姚况去邠宁找韩游环,何明礼拿着兵符与满车酒肉去诈围攻奉天的叛军,另派一名军士回长安报信,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则护着广陵郡王伺机进入奉天城。
姚况在皇甫珩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已满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叹口气道:“各位先走吧,在下想是无法驭马了。”
时辰急迫,但周遭俱是荒野,扔下他就是置他性命于不顾,众人如何能答应。正无措间,宋若昭拉着自己的哑巴婢子上前来,向姚况道:“将军不可轻言自弃,我这婢子别看不能说话,家中却是代代帮着军营养马驯马。她幼时本跟着阿兄做些杂役,因我父亲见她性子坚韧,还善于骑马,便问李帅讨了来,跟随我多年。她可与将军同乘一匹马,替将军挽缰。”
那哑巴婢子感念主人逃险时亦坚持带着她,于忠诚之外早就又多了一份竭力效劳的心思,不住向皇甫珩和姚况点头,又做了一个喂水和搀扶的动作,意思是路上自己还可以照顾姚将军。
姚况喜道:“多谢宋家娘子相助。”
阿眉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葛巾布包,小心的打开,里头是一个不起眼的瓷瓶。她将瓶子交给皇甫珩:“这位受伤的将军还要骑马赶路,若途中伤口又裂开,可为他敷此药粉,当能止血。”
皇甫珩接过,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谢她细心。这瓶子自阿眉怀中取出,还带着一分温热,这让皇甫珩觉得有点别扭。
若论容貌,阿眉实在宋若昭之上,但在皇甫珩看来,这胡女总是让男子处于一种无法放松的警惕之中,似乎不知道她是敌是友、下一步要做什么。不像宋若昭,虽然性子看上去也有些散淡,却像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叫人火烧火燎的心即刻能沉静下来似的。
分别后,王叔文一行避开官道,慢吞吞地往北边奉天城方向走。昭、珩二人虽一路走来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单独交谈,但皇甫珩目光与口气上的明显异样,早已叫宋若昭确定了心中猜想。此刻忽然与他别离,二人各自的前路亦多艰险,不知再相见于何时,宋若昭纵然素来沉稳冷静,也不禁有些郁郁。
宋若昭成长于军镇,奈何素喜参研时务和诗赋,不怎么会骑马。王叔文护着李淳骑了一匹马,她便战战兢兢地抓着阿眉骑了另一匹。阿眉是何等来历,吐蕃娃娃还不会走路便能骑马,牵着缰绳如履平地一般。她见宋若昭身形僵硬的模样,于是多有小心,左牵右掣,十分注意引着马蹄避开坑洼。如此行得一会儿,阿眉感到肩头宋若昭的手掌渐渐放松下来,侧头问道:“阿姊可还习惯?”
她这几日始终“宋家娘子”地唤来唤去,忽然改了称呼,倒让宋若昭一愣。
“甚好,多谢阿眉照拂,我确实,于这马背行路之事,历来发怵。”
“唔,正如我等胡人,虽知你们唐人的诗赋文章听来美妙,读来也能领会得意思,自己却是做不出来。”阿眉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诚恳温和。
停了一会儿,阿眉又道:“我来中原,听人说河北出美人,阿姊的外家和王良娣是一族,想必母亲也如画上仙子一样好看。”
宋若昭叹了一声:“我母亲确实美丽温雅,在我看来,世上再无女子能及得,只是我年未及笄,她便过身了。”
阿眉肩头一颤,嗓音也低下来:“我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便盼着夜间多梦,梦里能和她说说话。”
宋若昭想起那日自己去向阿眉报警时、看到她酣睡中泪水满面的样子,眼下听来,方知是思念至亲所致。舐犊情深之事本最能引起共鸣,二人虽未再多言,彼此心内的篱障却似又拆去了一层。
他们依着何明礼指的山谷间小道赶路。虽是近冬季节,时有冷嗖嗖的朔风扑面而来,所幸天气晴朗,午初一过,碧空顶上的日头暖烘烘地晒着大地,令人周身寒意顿消,犹如泡在温汤中般舒服。
天边流云飘渺,山间鸟鸣阵阵,连枯萎的草木所散发出的气息都似乎有种干净的香味。宋若昭于此山色空明之境中,不由想起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喃喃地念了出来。
“阿姊念的,可是王右丞的诗?”阿眉道。
“正是,你也喜欢?”宋若昭惊喜道。
“阿眉哪里懂,都是听王侍读谈论而已。”
前边骑着马的王叔文听见,回过头笑道:“那也是阿眉记性惊人,我只在你酒肆中偶然念几句,你便记得了。”
他忽然想起酒肆主人萨罕已死于阿眉之手,正好趁此机会问问阿眉的打算:“那日你自宋宅外出打探,可回酒肆看过?”
阿眉道:“自然已有其他影士发觉不对,但估摸一时也不得要领。萨罕是吐蕃勇士,向来对我不薄,但那日杀他,我亦不后悔。待得护送殿下入得奉天,我自会回到逻些城,听凭赞普处置。待到那时,于大唐,于吐蕃,于萨罕,我都不亏欠了。”
她语气又恢复了冰冷淡漠,但语意决绝。王叔文和宋若昭俱是心头一凛,谁都不敢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