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昭和王叔文似乎跌断了骨头,又无马匹,但此地离长安比奉天近,牛云光和苏玉既已知晓皇孙的行踪,实是大患。
阿眉踟蹰片刻,道:“不若我带着殿下先走,走得一程是一程。”
王叔文面色有些尴尬,轻声道:“怕是不妥。”
阿眉心中一沉,她也知道,王叔文终究没有彻底信任她,不由带着微微讥诮的口气道:“王侍读,若我真起了裹挟小殿下去西蕃的心思,现在即可办得,你和宋阿姊能耐我何。”
王叔文叹了口气,看看宋若昭,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西边山谷更为密集的马蹄声阵阵而来,隐隐伴有人声叫喊。片刻间,麻麻如蚁但列队整齐的骑卒和步兵,出现在王叔文几人的视野中,铺天盖坡,足有千人。
猎猎旌旗上一个大字——“韦”。
时握陇右兵权的韦皋,在果断剪除牛云光的亲兵后,并未龟缩于陇州观望时局,而是迅速带着一千精兵往奉天勤王。
陇州军行到草坡外缘时,正遇到从象脚下仓皇逃出的牛云光等人。苏玉为了保命,便声称知晓皇孙的下落。不曾想他话音一落,韦皋即下令斩了他和牛云光。
这是韦皋素来的行事作风。他最不喜欢和人谈条件,从来只有他可以决定情势的走向。不过,他也没有轻视苏玉临死前透露的这个消息,遂铺兵巡山,来寻皇孙。
韦皋转过草坡,看到眼前这四人一象的情形,也着实一怔,但心知这锦衣小儿十有八九就是皇孙,于是果断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臣,凤翔营田判官,兼陇州行营留后韦皋,救驾来迟!“
王叔文半信半疑,忽然想到宋若昭熟悉藩镇人事,侧头轻声问道:“此人是敌是友?”
宋若昭无奈:“我识不得此公,不过眼下情形,是敌是友又有何分别,我们总是逃不掉。”
韦皋耳力不凡,听他二人对话,盯着宋若昭深看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俄尔,他唤来牙将,抖出两个带血的包袱道:“方才捉得我陇州叛将牛云光,并一名逆贼朱泚的亲信,声称惊扰过小殿下,这包袱里便是两人的人头。”
阿眉本于血腥之事毫无芥蒂,走过去一瞧,果然是牛、苏二人满是血迹的头颅,警惕之情才稍稍褪去。回头看看王叔文,见他瘫在地上,实是一副起身不得的狼狈模样,阿眉便将几人的遭遇说与韦皋听。
韦皋见天色已晚,此处又地势平坦,决定下令安营扎寨、歇整一夜后直奔奉天。小李淳听说他可以和阿塔多待得几个时辰,自是欣喜不已。那巨象阿塔往日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下舞蹈,因此见到这众多军士倒也安之若素,只静静地伴在李淳身畔。
随军医官给王叔文接了骨,察看宋若昭时,竟发现她只是脱臼,实乃幸事。
“不过这脱臼,比断骨疼上十分,这位娘子当真硬气。”医官道,趁宋若昭分神倾听时,急速地将她臂膀用力一合,只听“咯”的一声,关节已然接上。这瞬间最是痛不欲生,宋若昭忍不住失态惨呼一声。
韦皋听见,转过身,看着篝火映照下那张神情痛楚依然难掩清雅的面孔。
“你识不得我,我却记得你。”他在心中叹到。
天高月小,营火明灭,韦皋仗剑而立,眼前军帐林立、山野茫茫的景象慢慢模糊,数年前那个春风和煦的长安一日逐渐清晰。
那时,他的妻子张氏已去世三载,他年近而立仍茕茕一人,好在身为西川节度使的岳父张延赏倒也照拂这个女婿,为他在京城谋了个监察御史之职。监察御史虽只有八品,但权限甚广,便是朝中二品大员也不敢轻视。酷吏难为友,也因着御史这个得罪人的职位,韦皋在京中官场并没有什么朋友。
一日,他从朝中廊食后下了值,来到东市的小肆独酌。一时愁起,想起曾经琴瑟和鸣、如今阴阳两隔的妻子,便问酒保讨来纸笔,写下一首七绝:
“黄雀衔来已数春,
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
为遣相思梦入秦。”
搁笔细忖,哀思更甚,不免又饮了几杯,离开酒肆时竟忘了带走诗笺。
韦皋行过一坊,才想起遗落诗笺。彼时唐人书法兴盛,韦皋的字在京中也是颇有名气。他心道,若笔迹叫人认出,这般伤情刻骨的相思句子总不大合他御史的身份,于是匆匆折返。
行到酒肆窗外,却听一个女子细柔的声音道:“这般佳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历来谨慎,立时驻足,隔着窗棂向屋内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浅杏色簇花纹襦裙的女子,正拿着他方才写就的诗细细端详。
那女子听口音并非京兆人士,但念起诗来颇为绵软合韵。她念了几遍,将纸页放下,对身边的婢女道:“阿母在世时给我看过阿爷当年与她的鱼雁传书,其中也有许多这样的诗。”那婢女微笑着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原来是个哑巴。
杏衣女子微微沉思,想提起桌上遗留的笔在那诗笺上写什么,却倏尔止住,只浅浅吟道: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
云间水上到层城。”
她抬起头来,蹙着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浸润着淡淡的悲悯,面容并不艳丽夺目,却清宁灵秀。韦皋便这样站在窗外,待那女子用完饭食、带着婢子离开后,他才走入酒肆,取回诗笺。
他回到宅中,将杏衣女子所吟诵的句子写在自己的诗旁,越看越觉得真真是参透了自己心中所思一般,而境界更胜几分,不由生出一丝颇有些荒唐的念头,想结实这个陌路知己般的女子。
其后几日,韦皋下值后便在那酒肆旁兜兜转转,终是再未得见知音。微微落寞之余,韦皋觉得自己如此举动着实滑稽,哪像平时不苟言笑、心如冰霜的韦御史,也就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直至今日,韦皋方才见到瘫坐于杂草间的宋若昭,心头便是一震,待得王叔文与她交谈、她显露嗓音,韦皋更是确信,眼前这人便是长安酒肆所遇的杏衣女子。
时隔数年,她的少女情态淡了不少,看起来又多了几分沉稳娴静,只是发式打扮仍是闺中模样。韦皋见她与王叔文相处并不像萍水相逢,但称呼其为“王侍读”,似乎还不如那艳若山花的胡女对王叔文亲近无阂,内心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宋若昭一旦关节复位,那种钻心的疼痛便烟消云散。她平静下来,默默盯着一直在不远处巡营的韦皋。陇右离关中甚远,又不像西北朔方军那般声势浩大,因此近年不被中原几大藩镇关注,她也从未听自己的幕僚父亲提起过韦皋这个人。但她听到韦皋向小皇孙禀明资历,原来是京兆高门韦氏,又见他虽在军事上狠辣了些,待人接物时倒风采不俗,确有世家子弟的印记,到底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蓦地,宋若昭觉得眼前此境好生熟悉,落难获救,身处军营,篝火旁的戎装将军,恰与半月前她与皇甫珩相遇的场景一无二致。
虽只分别半日,她想到皇甫珩便忧心又起。她此番离家,数陷险境,才知道天下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那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还不知所持何志,万一也起了异心,皇甫珩此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不敢深想,脸上不知不觉阴云密布。
韦皋的目光始终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投向宋若昭,见她忽然满面愁容,难免掂量她是否不愿去奉天涉险,想去询问,转念又觉不妥,便唤来一个亲兵,交待了几句。
亲兵于是急步跑来,附身蹲在宋若昭面前,道:“宋家娘子,韦将军听闻令尊乃供职于泽潞节度使李将军幕府。泽潞离此地路途遥远,但娘子若想归家,将军定当安排军士护送,小的来问问娘子意下如何。”
宋若昭忙婉言道谢,直言自己要进入奉天见族姊王良娣。
韦皋自然听得分明。他本来对宋若昭不过是邂逅相遇、或有情缘之念,如今听到“王良娣”三个字,不由心念一动,胸中又多了别样的谋划。
“但那终究是后话,当务之急,须先解得奉天之围。”韦皋自语道。
一夜平安。刁斗声在静谧山谷渐渐不再回响,营地炊烟缭绕,将士们都明白,按照韦帅的计划,今日便要靠近奉天城,若与叛军正面相遇,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因此须扎实地填饱肚子。
宋若昭与阿眉昨夜宿在一顶小帐里,晨光初起时她就醒了,阿眉则仍在熟睡中,甚至微有鼾声。宋若昭看着那长睫下的红润面颊,似还有稚子的细细绒毛般,不由心疼:这阿眉,实在还是个少女,便吃得这许多苦。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帐,见到军中朝食的景象,很有些吃惊。
她曾随父亲辗转于河北几个藩镇间,从未见过哪支军队如此训练有素。在十余架重弩机车围绕下,千余军士已经戎装整齐,按照长枪步兵、轻驽机兵、弓箭手、骑卒等不同队别各自划地,九人一组围着热气氤氲的圆锅用早膳。偌大的一片营地,竟只听见军士们轻轻的“吧嗒”进馔声,无一人喧哗。就连骑卒们的战马和军中的驮马,也整齐地排成一列,将头埋在粮袋里,鲜有嘶鸣。
宋若昭叹服之余,不由细细观察军士们的穿戴与兵戈装备。她虽不擅骑马,但受父亲影响,爱研习兵法战术,自然也好兵刃。早在长安伺机出逃时,她便向阿眉讨教过那吐蕃飞镖的构造。现下得着近水楼台的机会,自然要将这素来擅于防秋的陇右边军的长枪弩箭、盾牌斧钺、陌刀横刀,好好琢磨一番。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后响起韦皋的声音:“宋家娘子,可是要用早膳?”
宋若昭身子一震,急忙回头,见韦皋正低头看着自己。
红日已升,晨光斜斜照来,勾勒出韦皋面上刚毅的曲线,衬得那双鹰隼眼中的目光更显犀利。但他胡髯修整的唇边颊畔,却挂着轻松温和的笑意。
宋若昭心道,这韦将军多半以为自己想吃东西又羞于启齿,不由觉得有趣,眼角眉梢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韦皋笑意一敛,一时怔住。他昨夜见宋若昭心事重重的模样,方才又见她凝眸静观的目光,不防备她笑颜舒展,竟如此婉兮动人。但他毕竟是韦皋,在对方觉察到自己神色变化之前,便已恢复了得体的表情,带着一种寻常寒暄的口气道:“是勤务官疏忽了,我已吩咐下去,为小殿下和王侍读备好单席,宋家娘子和女伴也可一同用膳。”
宋若昭福了一福,忽然想起什么,探寻地向韦皋道:“韦将军,还有一事,那边的巨象曾是圣上御前的舞象,小殿下爱之甚,稍后拔营时若小殿下哭闹,还请将军为巨象留些粮草,哄得殿下一时即可。”
韦皋点头:“这有何难,既曾是御象,吃点军粮也是应当。”
宋若昭道:“说来这巨象,真是颇有灵性,为何当今交战布阵,不似汉时光武帝昆阳大战中那般,有象兵助阵?”
韦皋不由大笑:“这稗史溢美君王之辞,焉能信得。巨象行动迟缓,若被列阵围攻,必如笼中困兽一般,不丢性命已是痴心妄想,如何还能建功?”
他念头一转,倏地想起眼前这女子颇通诗赋,便认真道:“记载行军或交战的言辞,若说实录而不失华采,当属我朝的诸位边塞诗家。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韦皋此举,果然引发了宋若昭的兴致。她抬头看着那双鹰目:“将军也爱王少伯的从军行?”
韦皋淡淡道:“不过我更爱里头另一句,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韦某作诗,总喜那玲珑之物化于天地日月、植花秀树中。”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数年前,某在长安为官时,曾因思念内子,作过一首悼亡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宋若昭品咂着这句诗,蓦然似有所忆,笑容一时有些发僵。
十余步外的小帐内,阿眉从毡帘的缝隙间望着相向而谈的韦、宋二人,脸上漾起一种微妙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