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未散。
宋若昭摩挲着手中的益州纸笺。上面“使君已至,驻于城外”八个字令她的神志陡然炽热起来。但韦皋的老仆只是面无表情的传音者,不及她细问便告辞而去。
饶是如此,她也打心底感激韦皋,一种掺杂着惊喜的感激。韦皋的用词,显然表明他猜到了她的心思,或者大约是从皇甫珩的直接探问中确信的。这未免叫人有点羞怯尴尬,但自己心属皇甫将军是世间常见的男女之情,被那韦将军看出来又何妨。
她仔细端详了那个“至”字,回忆它与“长江不见鱼书至”中末尾一字的行笔异同。喜讯令她思绪活跃,她觉得韦将军是这样一位行事周到的君子,自己若有机会向其致谢,或可提起当年那首诗,也算是诗友佳话。
不过,邠宁之师竟然没有入城,这多少有些让她担心。
辰时,宋若昭与阿眉出了门,见到奉天城已一派紧张备战的景象。
内城城墙下的街道悉数疏通,每隔百步便有令狐建的龙武军士卒值守,不许城中百姓靠近,为的是确保守城将士能迅速无碍地在四面城防间通行。而韦皋的陇州军步卒骑士,则聚集于奉天正南城门之下,军容整肃,更有精壮的弓弩手已然登上雉堞。
阿眉虽比宋若昭年幼,但素来的酒肆营生使她惯于搭讪探查。她语笑嫣然地截住一名陇州服色的军士,想细问邠宁将卒的详情,不料韦皋素来治军甚严,下头的军汉们尽管粗豪,一旦迎来战事却仿佛为双唇上了锁,只按号令行事,不向闲人吐露半字。
二女正失望间,却听身后有人道:“想打听何事?怎地不来寻我?”
说话的正是王叔文。这位立下大功的王侍读,虽然伤了一只胳膊,但来到奉天后,在太子李诵身边的地位,俨然等同于德宗身边的“内相“陆贽。今日一早,王叔文便得知了韦皋的部署。他此前多少察觉了皇甫珩与宋若昭之间微妙的情愫,此刻见宋若昭眉色微蹙,阿眉又四处打探,怎会不知缘由。
王叔文对宋若昭道:“圣上既然允韦将军与皇甫将军商议军情,就是用人不疑之举,皇甫将军在城外与城里的韦将军互成犄角之势,未必不是克敌制胜之妙计。娘子不必太忧虑。只是在下听到了另一桩消息……“
宋若昭一惊:“是若清?“
王叔文摇头道:“令弟尚无音讯。是关于娘子你的。驿馆送来的公牒中,泽潞节度使李公奏报其有望说服已经自立为赵王的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返正朝廷。此外,李公誓言,将尽快回军勤王,并且提到,很为幕宾之女能忠心护主而欣甚,说是要认宋娘子你为义女。“
宋若昭诧异,他们护送皇孙进奉天城才几日,消息竟已传到潞州。不过如此说来,父亲宋庭芬应该也知晓了自己在泾师之变中的下落,当可微微宽心。
阿眉在一旁揶揄道:“看来世道虽乱,大唐的驿站倒是尽职得很,消息竟像长了翅膀般传得恁快。恭喜宋阿姊,这一路的惊吓没白受。还有皇甫将军,丢了泾原镇,若是给泽潞镇当女婿,也算投奔到膏腴之地了。“
宋若昭脸又一红。阿眉与她关系已亲近,即使如此口无遮拦,也并不令她觉得被冒犯,反而倒有些正中下怀的欢喜。
只是,须臾间,王叔文接下来的话就打消了她的喜悦。
“李节度还奏请陛下,将你进为太子的良媛。“
“什么!“宋若昭仿佛从飘渺云间陡然落地,面上红晕还在,眼神里却满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就连阿眉也吃了一惊,收敛起嘴角那本无恶意的讥诮,问道:”王侍读,这泽潞节度使打的是何主意?“
王叔文叹口气:“想来也无甚稀奇,巨变骤起,藩镇的节帅们必定各怀心思。令尊既是这泽潞节度使的幕宾,娘子更应素知李抱真李节度不是田悦和王武俊那样的鲁莽武人。“
王叔文认为,李抱真占据泽潞一带,离长安和洛阳都不远,必会忧虑朱泚、李希烈之流坐大后吞并自己的藩镇,不如趁早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唐廷的军队共同诛灭叛乱藩镇。而李抱真在建中元年还分到了昭义军的兵权,眼下手中也有万余精兵,德宗不可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阿眉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你们唐人最讲究裙带联袂。这李节帅必是膝下无女,又听说阿姊你立下大功,还是王良娣的族人,忙忙地认了你做义女,与天子攀个姻亲,譬如当年郭公子仪那般。“
宋若昭心乱如麻,但一灵尚在,直截了当地问王叔文:“圣意如何?“
王叔文皱了皱眉:“圣上似乎有心笼络李节度,宣了太子商议此事,太子回府后,今早说与我听,如此而已。太子并无主意。”
宋若昭心中一凉。太子和萧妃是知晓自己已有意中人的,那日也颇为体谅。但此番关系唐廷与亲藩的利益,不管李抱真将来是不是能成为第二个郭子仪,先允了他的请求、让他成为大唐储君的岳家,对其他那些半大不小的还在观望的藩镇也是个敲打。想来,太子就算感激她救护李淳的恩情,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忤逆德宗的心思。
幼年丧母、经历离乱、父亲开明,这样的人生使得若昭养成了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习惯。但此刻,她无法沉住气。她咬着嘴唇,对阿眉道:“咱们想法子出城吧,你要逃去哪里便逃去哪里,我去找皇甫将军,和他,和他……”
王叔文和阿眉都有不久前失却心中挚爱的遭遇,见若昭语无伦次的模样,也是觉得可怜。他二人与爱侣已阴阳相隔,反正是无甚指望,但若昭不同,她的皇甫将军此刻正在城外准备迎敌,难怪她脑子里最干脆的念头,便是逃出去与他团聚。
阿眉沉吟片刻,道:“阿姊,令尊还在泽潞幕府,你便是不愿意做了他们的棋子,也不能叫他们看出来,以免令尊为难。顶好是天子亲自回绝了李节度。”
她又向王叔文道:“王侍读,平日里太子可是从未与圣上意见相左?”
王叔文轻声道:“那是自然,君王多疑,太子须分外谨慎。”
阿眉点头:“自古有哪个君王不是如此。我在吐蕃时,有一位大部落的头领向赞普求娶一位公主。不曾想赞普最是喜爱这个女儿,想换一位公主送去,部落头领发了脾气,说了几句酒后的疯话。此事传到赞普耳朵里,赞普道,臣子是否忠心,须看其求恩赏未获满足时的举止。”
王叔文登时醒悟般,心中着实一叹。这阿眉虽非唐人,到底也是个吐蕃公主,这宫廷里长大的贵女,哪有不深谙帝王心思的。
宋若昭顺着阿眉的话细细一忖,也有了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王叔文:“王侍读是太子倚重之人,若昭此事能否脱身,只能拜求王侍读。”
王叔文道:“吾等患难中相识,皇甫将军与娘子又实为良配,况且阿眉所说有理,慎待李抱真的请求,对圣上和大唐社稷也更为有利,不论公私,我都会去太子跟前试上一试。”
三人说话间,龙武军的军士巡防而来,骂骂咧咧地将他们驱离城下。
阿眉仰望了一下高耸的奉天城墙,想起几日前在奉天城外曾见到一座威严雄健、木宇巍峨的佛寺,心中有所隐忧,但思量来去,终于还是未对王、宋二人说什么。
朱泚叛军逼近的消息,使德宗御前的群臣,因陷入忧心忡忡而变得无话可说。在德宗看来,陆贽不再言之凿凿地回顾建中元年以来的政令得失,卢杞不再惦记自己这个宰相会不会失宠,崔宁也不再总是提要踢走卢杞和安抚李怀光,这样的清净,正适合他这个君王空出心思,随时关注着战局。
他忆及当年安史之乱被平定的过程,想来想去,还是靠的勤王劲卒和叛军内乱。眼下,韦皋和那邠宁之师或可抵挡一阵、保得奉天不失,但要平定叛乱、回到长安,恐怕还得仰仗远在东边平叛的神策军和一些拥有重兵的亲藩。
在德宗的盘算中,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就是这样一个亲藩。只是李抱真忙不迭的上表请求联姻,反倒引起了德宗的微微不悦。这李抱真到底是粟特胡儿出身,不在意中原人的忌讳,太子良娣刚刚去世,他便提出此事,委实不妥。
但帝君急于求兵,便顾不得儿子的心情。他估摸太子李诵回府与太子妃萧氏商议得差不多了,又宣他来见。
李诵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其实在兵变之前刚度过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这个瘦削但不羸弱的皇家储君,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以长子身份做的太子。在他父亲德宗之前,不算开国高祖和女皇武氏,大唐的六位皇帝,都不是长子。这种耐人寻味的局面自德宗开始被打破,满朝上下倒有一种颇为认同的欣喜,仿佛大唐从此开始了一种更为正统的长子承位的时代,而纲常走向日益正统,总会令朝野展望那随之而来的国泰民安。
德宗当然觉察到了这种气氛,他继位后厉行削藩、强调长安政权的一统,自然在宗嗣上也要维护李诵的地位。
李诵擅长隶书,建中初年,德宗赐给朝臣和节帅的匾额,几乎都出自李诵之手,一时间真是有种父子齐心坐天下的感觉。
此刻,再次来到父亲御座之前的李诵,接过霍仙鸣奉上的热腾腾的酪浆,并不敢喝。他整个人已从三日前痛失王良娣的呆滞中还了阳,恢复了素来在御前的谨慎恭顺。但他来之前,王叔文的一番话令他思谋良久。对于李抱真联姻一事,他决定试一试王叔文的主意。
他缓慢而诚恳地向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莫允了李抱真的请求。不是因为他无心充盈东宫,而是有唐以来,何曾听闻过臣子如此直言不讳地要做储君的岳丈。与皇室攀亲不是不行,但也得如郭子仪那样立下大功后再看皇恩是否垂沐。这些个藩镇节帅,看来真不把自己当臣子,对于帝王,竟像酒肆的贩夫走卒般称兄道弟、不当外人起来。
德宗本来眯着的双眼蓦地睁开了,李诵赶紧止言。德宗淡淡一笑,示意儿子接着说下去。
“儿臣以为,对待藩镇诸将,以疑为本。陛下不妨先对李节度的上表不予理会,若李节度一心勤王,怎会因求取姻亲不得而仍在潞州观望。这倒是一个试探他的机会。”
“以疑为本”四个字,戳中了德宗的心。
他虽知李抱真手中的兵力都是精锐,很能和朱泚朱滔的幽州兵一较高下。但若这勤王之师要以牺牲天子威严为代价而换来,当存疑虑,恐怕终究也是个隐患。况且,李抱真口头上一句效忠勤王,就成了储君的泰山大人,这让已经赶来准备血战的陇州韦皋和邠宁韩游环怎么想。
“所以,”李诵道,“唯今之策,陛下似应厚赏出兵之师,以军功许之荣衔,莫助长了那些不出力的大镇的骄横。”
德宗嘴角一抿,微微颔首。他前倾上身,饶有兴趣地问李诵:“这番奏对,可是你身边之人亦有建言?”
李诵素知父亲多疑,或许亦安排耳目在自己身边,因此不敢有所隐瞒,坦然禀道:“儿臣曾与王侍读商议。王侍读经历京城兵燹,历险途中又耳闻目睹泾原凤翔之变,是以对藩镇节帅犹存戒心,提醒儿臣三思。”
德宗道:“这些虎镇骄帅,谁敢不存戒心。朕敢吗?朕有时候想,先帝真是受天降福祉,有郭公子仪这样的良臣相佐,功高而不震主。可惜啊,恐怕,世间再无汾阳王。”
德宗起身,走到李诵跟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于李诵肩上。李诵大惊,吓得赶紧跪下。
德宗温言道:“莫怕,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的福将。你呱呱落地那年,史思明被部将所杀,范阳叛军随即陷入自相残杀,我大唐将士得以反击。眼下局势危急,朕唯一能信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这几日,若韦皋、韩游环与叛军开战,你便披着朕这大氅,登上奉天城头督战。”
一旁的霍仙鸣见德宗边说边瞥了自己一眼,即刻理会得,忙跪着上前道:“老奴万死,斗胆进言陛下,太子是储君,这箭矢又没长眼睛,万一……”
“中贵人莫妄言,”李诵决然道,“护卫天子安危,太子自应身先士卒。陛下,那日离开禁宫时,儿臣仗剑殿后,便誓要护得陛下周全。如今大敌当前,儿臣更不会畏葸不前。”
德宗满意地结束了与太子的对话。
李诵退下后,德宗微微叹了口气。盛唐的荣耀景象已是昨日旧梦,先帝们留给他李括这么一副烂摊子,也是糟心。不过,和此前的历任帝国君王比,他有个还算忠厚恭顺的儿子,可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份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