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四章 惊魂之夜(1 / 1)空谷流韵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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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若昭被陆贽唤住的时候,彭州司马李万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将二人的对话听个分明。

这李司马便是从客邸高墙跳下、与宋若昭撞个正着的俊俏男子。

本朝本代,司马并不一定是体面的官职,往往是给那些罪臣弃子所准备。李万在京城得罪了上司,被罗织罪状,贬去彭州成了司马。

福祸往往相倚,李万再次从带着贡品进京时,竟有那般巧,在户部门口遇到了延光公主。

这位当今天子的姑母兼亲家,第一任夫君是玄宗朝虢国夫人之子裴徽。裴徽死于马嵬驿兵变后,她又嫁给了新昌公主的儿子萧升,所生之女萧氏,如今便是太子李诵的正妻萧妃。

建中三年,那继任驸马爷萧升也去世了。已过不惑之年、第二次守寡的延光公主,表面上虽仍雍容端严,内心深处却仿佛再没了束缚般,决定招募自己喜欢的男子,肆意地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英俊但颇有些落拓之气的李万,站在皇城地界四顾茫然的模样,一下子就扣中了延光公主的心。

而对李万来讲,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宗亲贵戚的诱惑,仿佛带着强迫味道的奇遇,让他懵懂投入,并疯狂起来。司马本就是闲职,在延光公主的安排下,彭州刺史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打发李万以各种进献贡品或祥瑞的名义往京城去。

泾师兵变时,李万恰在长安,正与平素和自己交好的右龙武军使令狐建在一起,混乱中便随着德宗来到了奉天城内。

延光公主到底是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宗室,长安兵变当夜,她敏锐地意识到局势或许会滑向更为严重的深渊。次日,她果决地带上家奴离开十王宅那些还浑噩无知的唐室宗亲们,趁着叛军尚未严守各城门前,逃出长安,也往奉天而来。德宗自然命人妥善安置了这位比自己高一个辈分的亲家。

延光公主着人打听,李万果然在龙武军中。在她心中,世道既然凌乱至此,自己性命暂时无虞后,便更觉得不可耽误了纵情享乐。大战已开之日的黄昏,这位皇姑竟然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家奴带话给李万,叫他入夜后来客邸相会。

李万第一次感到了厌烦。他随着令狐建观看韦皋布防,又刚刚目睹邠宁、陇州、泾原三支军队的会战,胸中长久积蓄的英豪之气慢慢蒸腾起来。此时延光公主唤他去幽会,真是有些惹怒这位正准备有所建树的小情郎。

夜深后,李万伺机离开军营,心情郁郁地来到延光公主所居的客邸,翻上围墙,火气突然窜了上来。他觉得自己此番模样太也猥琐狼狈,大好儿郎不在沙场征战,偏要屈身做男宠,过着这偷鸡摸狗的日子。寒气袭人中,李万呆呆地伏在墙头,直到被巡街武侯的交谈惊醒。

武侯们关于前朝公主蓄养朝官的议论,令李万血脉贲张。他们虽然并未直指延光公主,但说起那些被宗室女主招揽为男宠的官员,满是刻骨的鄙薄。武侯们的话,比朔风更为刺激他的头脑。他想自己也是大历年间的进士,怎地连贩夫走卒们都不屑的营生,他却在干。这一刻,他下了决心,要渐渐断了与公主这不堪的关系,便从今夜的违命不从、拂袖而去开始。

然而李万哪里想得到,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个妙龄女子待在墙下。他跑了一阵,脚步慢下来。他回思片刻之前的情景,越想越觉得那女子应是看清了自己的面容。他于是又沿着街坊摸了回去,正见到宋、陆二人。

宋若昭在与陆贽的对谈中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让李万更为不安。倘若这只是奉天城内寻常的布衣小户女子,她或许也只是被从天而降的李万吓一大跳,就算见到李万的真面目,隔几天大约便忘了。但宋若昭竟然是已故王良娣的母族人,且因护送皇孙李淳有功而闻于天子。

这意味着,宋若昭是个能够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奉天之围不知何时得解,城内又格局不大,如果宋若昭白日里再认出李万,说不准会联想到延光公主身上去。

“延光公主是太子的岳母,这宋氏若向太子和太子妃说三道四,万一东宫为遮丑……”李万从惴惴到惶恐,再从惶恐到起了杀机。他这几日与令狐建四处巡防,奉天城的仔细之处都在他脑子里。他望着宋若昭离去的方向,立即盘算出了抄近道堵截她的法子。

近冬之月,虽盈如玉盘,那清辉却总透着一股凄凉。

若昭紧蹙双眉,恨不得发足狂奔,又怕弄出响动,只得轻步慎行,右手不由按住了怀中皇甫珩所赠的匕首。

“我若有阿眉的身手,便不怕了。”

她正自语,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卡住脖颈、捂住嘴巴。

若昭本就瘦弱,肩头也被那人制住,双臂无法抬起抓挠,只剩双脚不停地蹬地挣扎。她咽喉受迫,颈子不得不仰起以维持呼吸。她被掐得眼冒金星,空中那轮明月似也模糊起来。

李万为怕她喊叫,须紧紧捂着她的嘴,便无法抽刀。他决定掐死她,但在她身后又使不上狠劲。他也是第一次杀人,心慌意乱,只想快些让这女子停止挣扎,情急之下反手将宋若昭摔倒,跪在她身上,一手继续捂着她的嘴,一手撑圆了虎口,去捏她的咽喉。

李万没有意识到,他改变了姿势,虽能用上力道,却释放了对方的双手,也将自己的下腹露了出来。

宋若昭在窒息的绝望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拔开了怀中匕首的刀鞘,浑噩但用力地朝身上的男子刺去……

她听到男子压抑但痛苦的嘶气声,可是自己颈上所受之力却并未减弱般。

意识恍惚中,宋若昭竟能感知到自己的愤怒。在方才正面相对的一刻,她看清此人正是客舍相撞之人。素昧平生,此人当真是要自己的性命!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刺出第二刀。

李万吃痛不过,终于松了双手。他以为宋若昭要喊叫,但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想呼救但不可为。李万捂住自己的肚子,手掌瞬间就浸在了热乎乎的血液里。

宋若昭一面喘息,一面仍紧紧捏着匕首。她努力想爬起来逃命,才发觉自己的脚是软的,并且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李万处于魔怔中,他好像已顾不得自己的致命伤,踉踉跄跄晃了几晃,摸到腰刀抽了出来。

他听到了马蹄声。自远而近的马蹄声并不急促,但在静夜中特别清晰。他抬起眼,隐约看到有人马的影子往这边来。

“今夜若不是延光那老货多事,某本该也在纵马巡城,又怎会吃了眼前这女子的亏。真是冤孽,想我好端端一条汉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李万临死之际思绪更乱,加之伤重不支,终于再也无力提刀杀人,咚地一声朝后一仰,重重地倒在地上,胸脯从剧烈的起伏到渐渐没了动静。

宋若昭不知李万是死了还是暂时昏过去,她惊魂未定,但也听到了马蹄声。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三骑人马往这边来,并且依稀能辨出那兜鍪的轮廓。既是守城将领,她反倒平静下来,不喊不叫,只手脚并用地爬到路中央,让自己处于亮堂堂的月光中。

果然,当先一骑应是看到了她,猛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身后的随从,驰到宋若昭跟前,轻声喝问起缘由。

宋若昭在这个风波跌宕的夜晚,最后遇到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的生父昭靖太子,与德宗同为代宗之子,大历年间封王。德宗非常喜欢这个皇侄,在弟弟过世后,当时还未登基的德宗,将李谊收为养子。建中元年,德宗授李谊为泾原节度大使,出镇泾原,后淮西李希烈谋反,德宗又封李谊为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因当时哥舒翰出兵平希烈之叛,李谊的封号便由原来的舒王迁为普王。

普王这般受器重,颇引来了满朝上下的一些猜测。毕竟,连太子李诵都一直呆在少阳院,未曾这样四处历练过。年轻的普王嗅到了一些风雨的气息,若说人极之位对他毫无诱惑,自是不可能。但前朝太多欲速则不达的故事,令他懂得谨慎静观。出镇的时日里,他甚至都未曾与藩镇的高级将领们喝过一场酒,倒是对德宗派来的监军中贵人们礼遇有加,全无厌嫌之色。回到长安,他本来又要遵循圣意、去与东边平叛战场的哥舒曜会合,不料泾师之变骤起,家奴来报丹凤楼危急,他提剑驰马便冲入大明宫,正巧遇到德宗与太子仓促往玄武门去。普王一路护驾,终于也进了奉天城。

入城之后,才出现了真正微妙的情形。原本太子李诵常在内朝,普王李谊出使诸藩,这皇家的正牌储君与亲王,并无同时出现在一处舞台的机会。而现下,朝官虎将们的眼睛,都盯着圣上的这两个儿子,试图从他们每日的起居出行,来判断圣意。

可是,太子和普王,最终均未得到登城督战的旨意。除了议事,他们被要求呆在各自的临时住处。这对堂兄弟都松了口气,彼此的家奴偶有来往问安。今日大捷,普王趁着德宗心情好,主动提出去太子处探望新生的小皇孙。

普王与太子略饮了一杯薄酒,彼此斟酌着分寸,讨论了一番不怕叫人听去的军国大事,这患难中兄弟善悌、共护圣驾的文章便作得很像样子了。

告辞返回的普王,骑在马上心事重重,不觉在奉天城内兜起了圈子,直到遇见眼前这桩人命案。

事实上,他已经认出了宋若昭。她随王叔文护送小李淳入城时,他远远地见过此女。他听说她是王良娣的族人,便以为大约也寄宿于太子、太子妃处,今日喝酒时还留意一番那个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清丽身影。

此时,经历大险的若昭,再不敢有任何隐瞒,将所遭遇之劫和盘托出。

普王走到李万跟前,附身细辨。一旁的家奴禀道:“确已死了。”又对已经艰难站起来的宋若昭道:“还不向殿下行礼!”

普王转过身,盯着面色惶惑的若昭道:“此人是这几日与令狐将军在一道的彭州李司马,你可识得?”

宋若昭摇头。

普王心中冷笑:“怪道彭州今岁进献颇丰,原来最大的贡品是这个李司马。”

他王府僚佐中颇有善于打探宗室秘闻之人,延光公主的行为举止,普王早知一二。现下听宋若昭说这李万从客邸出来,他自然明白了大概。

他见宋若昭惊魂甫定的模样,觉得妙龄女子这神情如醇酒般很教人受用。他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到那柄带血的匕首上。

“这是西羌人常用的兵刃,你怎会有?”

“回殿下,是妾的,妾的友人所赠。”

“哦,本王曾出镇泾原,因此识得边地的这些器物。”普王道。

宋若昭心中一动,不知这普王和皇甫珩可有交情。但她此时渐渐恢复镇定,思忖道:这王爷说加害我的人是彭州司马,一个外放官员为何会去延光公主府?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一心要杀我,定是因我见着了他的面貌。

普王见宋若昭蹙眉思索,明白此女虽力弱,但不愚痴。他脑子里飞速地盘算一番,想开了一些关节,忽然一阵得意。真要感谢这宋氏和她手里的匕首,李万这小小的彭州司马死不足惜,但他李谊撞见了这事,却是可以第一个到圣上御前禀明的。

他轻声但正色道:“你定是明白自己为何会遇险了?”

宋若昭因听说普王出使过泾原,不由放松戒备,直言相问:“妾猜测,是否因为李司马怕他夜入客邸之事,被宣扬出去?”

普王叹口气,变了温和的口吻道:“莫担心,你于护送皇孙有功,又是泽潞幕府子弟,圣上不会为了一个区区散官,真的治罪于你。只是此事,须尽早向陛下如实禀明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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