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着普王李谊的韩游環和高重捷没有想到,普王这个被德宗视作与太子一样重要的宗亲,在朱泚和姚濬眼里,此刻甚至值不得一次围猎。
暮色扑向大地的时候,刚刚救了漠谷之围的邠宁铁骑,眼看着泾师与幽州兵两支叛军,如潮水般往梁山高地涌去,根本没有再来追击普王的意思。
久经沙场、熟稔兵法的韩游环,立时明白了叛军的意图。他留下两名精干的假子,与高重捷、高振一同拥着普王躲入一处山坳,自己则率领邠师和党项的骑卒,直往梁山急奔,希望赶在叛军之前,据守梁山制高点。
立于奉天城上的韦皋,自然也省得,如今朱泚派来援兵,若攻下梁山,便能俯瞰奉天城中与周遭的情形,局势必然对勤王之师更为不利。但那高耸入天般的云车横在奉天与梁山之间,车上弩机层层,韦皋若带着自己的陇州兵冲出城去,未到梁山,就已然送命于云车射出的箭雨之下。
整整一夜,韦皋与浑瑊、令狐建宿于城墙之上,却也只能看着不远处漫山遍野的火把,听着不绝于耳的嚣叫厮杀,束手无策。
他们希望时日能倒流回去,能重新选择,便一定会不顾德宗对于前朝旧事的忌讳,进谏天家能在朱泚增援姚濬之前,逃离奉天、往蜀地去。
这一次,运气似乎没有站在邠师这一边。朱泚从长安带来的,不仅有幽州精兵和通天云车,还有为数众多的商贾子弟。这些胡汉混杂的男儿,家中世代经营的买卖形形色色,便是安史之乱时也未垮了家业,却在建中年间因朝廷的重税而濒临绝境。
行商走货也好,开坊设肆也好,都缺不得武艺,因此他们本就很有些身手,如今受到朱泚伪朝的征召,得了刀枪剑戟弩机利箭,当胸正是一把要将李唐宗室斩草除根的悖逆意气。
茫茫夜色中,韩游环的铁骑如堕迷障,举步维艰,倒是叛军一方,无论张光晟与王翃所部,还是姚濬所部,均以步兵为主,弩阵灵便,又以火引领变阵,眼见着就如蝗虫般自下而上蚕食梁山高地,将韩字号的邠宁军卒逼往西北方向。
韩游环又急又恨,想自己若丢了梁山,先头的首战勤王之功只怕一笔勾销。但硬拼下去便是莽夫之举,他与左右牙将简略地商议几句,不得不下令集结撤兵,准备退至邠宁与灵盐之师合军后再作计议。
此时天边已泛出隐隐的鱼肚色,周遭山路坡道得了昼颜的白光,清晰了许多,便如给了骑卒们一条生路般。韩游环一边领军往西北方向撤去,一边想起普王还在附近藏着,万不可有闪失,眼下去奉天的路被叛军阻断,只得先请这宗室亲王随自己去往邠宁。
韩游环遣出几名骁骑兵卒,去先头普王藏身的山坳寻人。
然而山坳中却空无一人……
刚刚过去的夜晚,宋若昭和阿眉因为不知城外的情形,更难入眠。她们都不是缺少见识的女子,听得那杀伐之声竟未随着夜幕降临而平息,料得应是恶战。
起初,宋若昭还侥幸地想,莫非是夫君皇甫珩这么快就搬来了李怀光,正与那姚濬缠斗中?然而三更时分,柴门轻启,刘主簿带着一名内侍进来,叫刘妻敲开了宋若昭和阿眉的房门。
“请公主与皇甫夫人速速随奴婢前往萧妃处。”
阿眉素来多疑,不认得这内侍,便直向刘主簿问道:“为何?”
刘主簿面色中藏不住骇意:“贼泚叛军来了数千人,还有那从未见过的高山耸峙般的云车,眼下正和韩将军在梁山激战。若韩将军挡不住,只怕奉天城凶多吉少。太子与太子妃奉圣上旨意,将城中的宗室聚在一处,也好一同伺机逃出去。萧妃说二位是贵眷,因此要一并照拂。”
宋若昭和阿眉对视一眼,瞬息权衡间,似乎也别无他法。
二人匆匆拾掇一番,于凉寒透骨的夜色中跟着内侍出门,到得东宫馆舍,但见李唐宗室果然都聚在堂上,包括那跋扈凶蛮的延光公主。
延光手持一柄三耳云头短剑,正在训斥一名呜咽的宗室女眷:“嚎个甚么,当年安史逆贼祸乱中原,本宫随先帝西幸蜀地之时,险情重重,也不曾哭过一声。你这个不中用的模样,哪有半分我李唐子侄的血性,想来带着你也是累赘,不如我现在就一剑给你个痛快,好过教拿叛军捉去凌辱,折了我天家名声。”
那女眷吓得赶忙噤了声。但延光到底是宗室长辈,这般气势确实颇为镇场,堂上一时果然安静了些。
延光眼锋犀利,一瞥之下扫到了宋若昭和阿眉,恶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却也并未有发难之举。
阿眉心中暗道:“这延光此前跟个市井泼妇般,眼下大敌当前倒也知轻重,帮着她女儿把持大局。”
但见萧妃卸了钗环、一身窄袖帛袍,牵着李淳肃然而立,将众人都打量了一遍,语音沉沉道:“诸位宗亲官眷,黄昏传来的军情,大家已然知晓。眼下太子已去圣上御前护驾,本宫奉旨点齐各位,暂往城中钟楼避难,以免流矢误伤。圣上龙威浩荡,大唐自有天佑,各位毋自行慌乱。如有疯癫失仪者,便如延光公主所言,先赐一剑!”
众人喏喏相应,萧妃冲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点了点头,韦宥便引领三四名内侍官,并一队令狐建拨来的禁军士卒,执戟仗剑,护送女眷们鱼贯而出。
萧妃见母亲延光走远后,唤住队伍尾梢的宋若昭与阿眉,轻声道:“二位耳聪目明,丹布珠殿下又身手不凡,若本宫瞧着情形凶险,自会有殉身引敌之举,只好将太子的两位幼子托付于你们,说不得兵乱之际倒能逃出城去。”
阿眉一怔,王良娣留下的两个小皇孙论来是宋若昭的外甥,萧妃托付于她倒不奇怪,但自己已亮明吐蕃公主的身份,萧妃倒也敢冒险?
偏那萧妃真是全无半分天家傲慢,言语间目光盈盈,特向阿眉又欠身道:“殿下本是吐蕃贵胄,我竟将殿下拜为淳儿兄弟的护卫般,确是不敬,但也实无他法。求殿下再屈身一回,护他二人周全。”
一旁的宋若昭听了,不由感慨,这萧妃颇有决断,择路并不瞻前顾后。阿眉虽是异族人,多舛的身世却令她最在意的,未必是同宗同族的利益,而是得了尊贵之人的器重与交谊。当初她竟为了救王叔文的性命而杀了萨罕,便是明证。如今萧妃拿准了她的性子,将话说到情深处,就算冒险相托,倒也不无道理。
果然,阿眉以掌抚心道:“我虽年轻命薄,却有几分自高自重,即便我与殿下各自家国,也不会拿稚儿去换取赞普的荣赏。”
萧妃稍见释颜,一路步履匆匆之际,又交代阿眉与若昭,神策军大将、合川郡王李晟算来应已回撤至京畿东南,若城破,二人可将皇孙送往李晟处。
众人来到钟楼内,宋若昭见到卫士中赫然站着那泾原党项兵首领石崇义和几名党项精兵,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这奉天城钟楼下,竟然有个地室,本是前朝所修,连县令裴敬也不知。石崇义奉旨带着党项人挖地道时才发觉,见地室虽看上去废弃既久,却燃点火把可整日不灭,应是通风巧妙、可堪一用的所在。
萧妃环视左右,见钟楼内除了石崇义、宋若昭和阿眉外,都是宗室成员与禁卫及内侍,便将钟楼下有地室之事宣布出来。
她的小姑子、大病初愈的唐安公主,扶着驸马韦宥的肩头,若有所思道:“此处钟楼已靠近城垣,既有地室,可否掘道深进,咱们或可从地下逃出城外?”
不待萧妃回答,延光公主已又怒火重燃:“叛军还未破城,圣上龙驾尚在,你们就想着各自逃命,与山野鸟兽有何区别?唐安,你真是辜负了圣上一直来的宠爱!”
韦宥护妻心切,这一向斯文寡言的贵族君子,此刻冷着声音道:“殿下言重了,唐安公主并非贪生怕死的鼠辈,而是为着两位皇孙的安危思虑。拨迁奉天也已逾月,那泾师姚濬一直在城外,吾等何时见过城中如今夜这般惊慌,想必未来几日必有恶战,何不早作计议?若论不负圣眷,韦某以为,平时洁身守德、危时力保皇裔,便是不负圣眷。”
他似乎将“洁身守德”四个字说得特别顿挫有力,直如戳了延光蓄养朝官、淫逸秽乱的痛处般。延光受激,拿着短剑的手气得直抖,却到底忌惮韦宥也出自望族、妻子又是德宗心头的金枝,对他怒目而视片刻,终究只是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宋若昭将这几人的争执听得分明,凝眸辨别萧妃的脸色。却见萧妃仍是一脸平静如水,待自己的母亲与韦宥争执停当,方淡淡道:“圣上的两位贵妃誓要陪伴在圣驾之侧,此地便是我这个太子正妻来作主,本宫自有计较。列位都是尊荣的李唐宗室,半个时辰已吵了两回,成何体统。眼下已近寅时,先在钟楼各层安置。韦驸马,唐安公主身子仍虚着,不能攀爬上下,便在这厅堂内侧暂避罢。”
萧妃边说边扫视众人一圈,目光与宋若昭探询的眼神短暂触碰后,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如寻常妇人的感慨:你瞧我这些不省心的亲族呐。
一宿折腾,众人都倦精疲力竭,听萧妃发话,一些听天由命的贵眷正求之不得,纷纷寻了钟楼中平展些的角落,依靠而眠。延光公主虽噤了声,却仍想用自己临危不惧的威仪扳回一城似地,兀自持剑往厅堂正中央一坐,如门神般瞪着屋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阿眉冷眼旁观,心中暗暗嗤笑,想自己年幼在逻些城,耳中所闻俱是那东边的大唐帝国光焰胜过日月、虽经安史之乱仍屹立不倒,赞普常惧怕吐蕃人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土地,哪天又在唐兵的卷土重来中失去。
然而此时此地,她阿眉,不,赞普的五公主,竟能目睹这堂皇的中原帝国,从天子到宗室,从朝臣到武将,都被困于小小的奉天、命悬一线的场面。
钟楼里幽暗的灯火仿佛安全的掩饰,她胸中那股怪异的情绪,则为渐渐清晰的心魔之火添了油一般,灼灼燃烧起来。
然而她又在须臾的兴奋后感到烦躁与虚无。她觉得自己从逃离长安以后就始终陷于这冰与火、绝望与希望的纠缠中。她时而斗志昂扬,时而颓丧落寞。
宋若昭感到阿眉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时紧时松,再瞧她面上,颜色明灭不定,不由轻声问:“阿眉,阿眉,何事?”
阿眉如被人从梦中唤醒,忙摇头道:“阿姊莫担心,我只是在思虑,如此兵荒马乱、人心不齐的情形,奉天城破之日,我如何寻个法儿,将你与萧妃所托的皇孙,安然送出去。”
宋若昭盯着她,脑中念头转了几转,也未再多想。她眼下有自己最要紧去做的事,无力去探究身边这个熟悉也陌生的女伴的内心。
屋外,奉天主城门方向的喧嚣人声与叮叮当当的武备往来之音越来越清晰。萧妃贴身的内侍于卯时出门打探几番,回禀说梁山果然已失。
一旁的石崇义听闻,脸色陡变,上前俯身道:“末将斗胆一问,我那些跟随普王殿下与韩将军出战的党项子弟生死如何?”
内侍瞧了瞧萧妃,见她点头,便温言向石崇义道:“这位将军莫担心,据城上传来的讯息,城傍子弟应是与韩将军的朔方军一同往西北急撤。”
石崇义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此也好。毕竟高孔目也在军中,应能作主。我此番将子弟们带来中原投奔皇甫将军,虽是各部长老共议之举,这些党项儿郎的安危,却是不能不顾。”
他话音刚落,宋若昭在他身后道:“萧妃殿下,石将军,我有一事相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