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妇说着,又呈上一封信。她不通文墨,连上面的“韦节下”三个字也识不得,但见薛涛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摆着这封信,想来是有意让她来交给韦皋。
韦皋启信一观,薛涛在信中寥寥数语,除了言辞客气地感激了韦皋的容留之恩外,只说自己已往西川,去寻父亲的骸骨。
她一个小女郎,又没有过所文书,怎能成行?韦皋思忖道。
想着想着,他的火气就拱了上来。
自十月带兵勤王以来,无论宦场还是情海,韦皋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是没有主动权的,被命运之手推着走。唯有这个小小的薛涛,仰仗于他,每次见到他时的那种不言自明的敬畏与羞怯,每次赋得新诗后与他念完、仰起脸来带着兴奋望向他的天真情状,都令他甘之如饴,真正有种人主之威。
而现在,这小女子竟然跑了。她为何要跑?
难道她来跪着求我,着人送她去西川奔丧,我会拒绝吗?
韦皋倏地站起来,喝问那老仆妇:“这小薛氏,平日里还与谁来往?”
仆妇哆哆嗦嗦道:“薛娘子一直来十分勤勉,除了为节下侍奉膳食,就是在膳棚帮忙,夜里与老奴共处一室,也无怪异之处。只是前日她说起父母双亡、接下来还不知怎地飘零度日,哭了半宿,老奴左右安慰都不成。”
韦皋听闻此言,心一软,暗暗叹道:“怎会飘零,本帅自会照料于你。”
他挥手让老仆妇先退下,独自在帐中徘徊思索。
他知道薛涛多慧,既然当初能找到自己帐下求得庇护,此番虽一时意气出走,但应不会莽莽撞撞地置自己于险境。她若要求盘缠,在城中只有去找宋若昭和阿眉,但昨日韦皋去刘宅时,宋若昭并未提起薛涛。他深信宋若昭是心思细密之人,且于某些事上颇为谨慎知轻重,若看出薛涛有私自出城之意,当不会隐瞒于他。至于那阿眉,这两日怕是缠着御驾献媚讨好,更无可能应酬这薛小娘子。
韦皋心思一转,想到了第三个可能。
当即披上风袍,出帐上马,又对迎上来候命的亲随道:“带几个办事妥当的小子,去奉天各城门问问,可看到小薛氏出了城。”
“喏。”亲随遵令,却不免嘀咕,这快到了安寝的时辰,节下还如此大动干戈,莫非传言是真的,节下对那薛小娘子动了心?
韦皋单骑飞驰,直接去了薛涛当初做杂役求一口吃食的客邸。
客邸掌柜正在油灯下登记私簿,算账算到兴头上,忽闻院外马蹄声,还未来得及出屋看个究竟,韦皋已然踏了进来。
堂堂守卫奉天的陇州节度使,在这一个多月里,全城谁人不识,但这掌柜不是一般草民,心思转得飞快,一见韦皋面色铁青,登时联想到自己刚做下的那桩买卖。
果然,韦皋开门见山:“薛氏来过否?”
掌柜哪还敢有所隐瞒,忙哈着腰恭敬道:“薛娘子昨日来小舍,以锦帛为酬,央小人在城外乡邑的妻舅,为她赶车往益州去。”
掌柜说着,从身后箱柜里拿出一匹锦帛。韦皋一瞧,正是日前张延赏得以运送物资送进奉天后,自己挑了赏给薛涛的那匹。
韦皋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脸上阴云又浓了三成。掌柜察言观色,觉得不妙,越发做出惶恐的模样道:“节下恕罪,薛娘子说,她父亲亡故,节下准了她出城,小人又见这锦帛的确不像咱这奉天行营能寻得之物,故不疑有他,便答应帮她这个忙。今日一早,小人便让伙计出城安排妥当,告知她上车之处。”
韦皋不耐烦听他絮叨,直接向掌柜问了乡邑方位,策马往城门驰去。
几名亲兵已集于城下,纷纷禀报,就连东边令狐建的龙武军所守之门,亦未见薛涛出入。
其中一人试探地补充道:“节下,此前奉天被叛军围攻,这西边城墙被毁数段,如今又是隆冬时节,护城河干涸无水,若薛氏趁着今日军卒们都去观看打马球、城防略松弛之际,偷偷从断垣处出了城,也未可知。”
韦皋掣缰缓行了几步,沉声道:“此女在营下多日,知晓我奉义军中诸般内情,要防她叫凤翔叛镇的守军捉去。本帅已查得她出走的方向,此际便出城去追,尔等毋须同行,盯着城防便好。”
众将口中答应着,内心均觉得韦节度这番言辞颇有欲盖弥彰之风范,暗道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薛氏看着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女,瘦骨伶仃,与陇州那些着红绡、懂风情的女子如何能比得,至多会吟几句诗,怎地就让节帅如此着迷。
韦皋也顾不得理会将士们掩饰不住的暧昧神色,当下打马出了瓮城,往客邸掌柜所指的乡邑奔去。
此时已是腊月天气,夜晚冷酷如冰。天边寒月无声,远方群山苍茫。关中边缘一带,虽尚未到边塞戈壁“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程度,却也是土地封冻、积雪铺陈的景象。
韦皋在辽原上驰了片刻,被朔风吹得额头冰凉,人反而好像清醒了些。
那掌柜所指的乡邑本已在望,甚至田舍人家幽微昏黄的夜烛之光,都在这暗夜中看得格外分明。韦皋此时却收缰驻足,回转马头,望着东方的一轮明月。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涛时,那眼中满是怯意和讨好的小女子,当被要求以月光为题吟诗时,瞬间散发出的潇洒通达之气: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眯着双眼,细细品咂“人间几处看”,似乎渐渐冷静下来。
他扪心自问,男子的心绪未必不如这些妇人复杂。对亡妻,对宋若昭,对薛涛,他韦皋给她们的情感,是大相径庭的。他对待她们,便如世人见这明月,一忽儿黯然神伤遣悲怀,一忽儿求之不得陷入执念,一忽儿又如豢养雀鸟的主人,渴望将那纤弱的生命攥于手心、随时随地能抚触那美丽的翎羽。
但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那样诗句的女子,怎会甘于做一只笼中雀鸟。
韦皋蓦然觉得自己全身的一股势在必得的热乎气溃谢殆尽,真真比昨日在皇甫夫妇跟前丢了颜面还要落寞。
“我韦城武高门子弟,人到中年,竟在女子之事上,还是如此看不穿。莫非真是陇州边鄙之地太过寂寞,我其实和田舍汉的胸襟已无甚差别?”
他喃喃自语,但已失了再往前寻薛涛的兴头,引马向东,在寒夜里往东边奉天城门方向走去。
座下良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想在空旷天地间月下独处的心意,踏着积雪缓缓前行。
然而走了没几步,马忽然停了下来,一对耳朵快速地转动,前蹄不住轻轻刨着雪面。
多年相伴,韦皋明白这是爱驹发出的这个信号的意思,一定是它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韦皋将身体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爱驹的鬃毛令它镇静,一边也凝神倾听周遭响动。
他甚至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单骑出城,眼下离最近的烽燧尚有二三里马程,若在此地遇上叛军的探候,万一对方人多,自己只怕未见得能脱身。
韦皋正决定狠抽一鞭,突然发力往东边烽燧疾奔之际,忽然听得茫茫夜色中传来模糊的呼救声。
与其说是呼救,不如说是呻吟,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韦皋辨了辨声音的来向,往正北面探寻地走了数十步,听得那呼救越来越清晰,是个略显苍老的男声。
韦皋的手已从马背上捞起弓弩,以防万一,同时高声喝道:“何人在此!”
那男子似乎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使出全力呼嚎:“阁下慎行,前有巨坑。”
韦皋遽然勒马,四顾细看,终于借着月色察清,数十步外的雪地有陡然下沉之势。他当初领兵勤王,乃自凤翔方向而来,直奔入奉天,未得察看北面地形,竟未知此处沟壑纵深。
他干脆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终于到了雪坡边缘,往下看去,不由也是大骇。
只见极为狭窄而幽深的地裂之中,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出坑底一台车架四分五裂,似将马匹也压在了下面。隐约有个男子趴在车辕上,勉力抬头仰望。
韦皋本性多疑,自是先要察知对方身份,便探出半个身子道:“君自何处来,是何身份?”
不料坑底之人饶是遇险如此,却也不失警惕,反问道:“阁下可是奉天守军中人?”
韦皋四下又张望了一番,也觉再无异样,只得对那人道:“在下是陇州奉义军中探候,夜行巡查到此。”
听闻此言,坑底之人方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断续道:“吾乃,泽路节度使李抱真府内僚佐,检校御史中丞,宋庭芬,受李节度委派,报讯于天子。”
宋庭芬?
韦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雪窟中之人,岂不就是,宋若昭的父亲!
“宋御史,吾乃陇州节度使韦皋,请君务必再坚持半刻,本帅立时去找人救你上来!”
……
三两炷香后,雪窟边便围了五六名韦皋驰往附近烽燧喊来的陇州士卒。其中最精壮者腰间缠了藤绳,由伙伴们拉着滑下雪窟,将宋庭芬连抱带拽地拉了上来。
甫一脱险,宋庭芬大约卸下了最后顶着的一口求生硬气,紧闭双目昏了过去,只剩冻得发紫的双唇一张一翕。幸亏遇上韦皋,否则这极寒之夜,又时有落雪,这宋庭芬就是不冻死,怕也叫大雪给埋了。
“坑内可还有其他人?”韦皋问。
“回节下,一匹马,一个车夫,并一个侍从模样者,都已没了气息。”
韦皋叹口气,道:“三更半夜的,先不管死人了,回营救治宋御史。”
他扭头看了一眼被士卒扶上马护着的宋庭芬,心中百感交集。
泾师兵变、天子被迫播迁奉天以来,韦皋虽主值城防之任,但从御前议事中,约略也知道了河中各藩镇的动向。河东节度使马燧,与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在听说长安大变之际,就从讨伐魏博田悦的战场回撤到了各自的镇中,保存兵力,静待时局走向。
宋庭芬方才提到自己是来给天子报信。眼下奉天之围刚刚解除,李抱真来报个什么要紧之信?韦皋暗暗思忖道。
另外,该怎样向众人解释自己如何会在夜里城外的荒野中救了宋庭芬呢?须得再次向几个牙将重申,不可走露自己出城是为了追回薛涛。以及,如此一时意气甚至有些荒唐的举动,自己不可再为之。
不过,继而,一丝欣然又涌了上来。
“若昭,冥冥天意,我竟然救了你的父亲。你再见我时,应不会冷若冰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