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功夫,穿着月白圆领缺胯袍,戴着黑纱幞头的肖女官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却也不罗嗦,命人牵马骑上,与众人一道前往刘府。
肖女官打马靠近牡丹,低笑道:“何夫人,恭喜您了。”
牡丹忙道:“都是托了长公主的福。”
肖女官微微一笑:“听说昨晚清华郡主与夫人一起游街赏玩,相谈甚欢来着?”
牡丹疑惑地看了看肖女官,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自己可能和清华郡主一起游街赏玩,相谈甚欢吗?分明是相看两相厌,恨之入骨好不好,当时街上那么多人,鱼龙混杂,既然都知道她俩相遇了,还特意这样问,分明是要自己忘了。不管别人说康城长公主再好,始终那也是清华郡主的亲姑姑,她们才是一伙儿的,告什么状?但叫牡丹承认什么相谈甚欢之类的鬼话,她却是不肯,便含糊道:“半途遇上,说了两句话。”
肖女官含笑道:“夫人是个宽厚的,以后必有后福。”
牡丹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只要自己和家人最终得利平安,没有大损害就行了,想不通又能如何,又不能咬掉清华郡主一块肉。牡丹想到此,也就把心事放下,开怀起来。
一行人出了安兴坊的坊门,忽见一群年轻男子嬉笑着走过来,当头一人穿着大红灯笼裤,赤着两只胳膊,手里还拿着个热腾腾的蒸胡饼,一边叫烫一边往嘴里塞,满足地眯着眼睛道:“果然美不可言,美不可言。”正是那张五郎。
身后众人嬉笑道:“美不可言的不是蒸胡,而是牡丹美人吧?”
牡丹一眼看到,吸了一口冷气,晓得是躲不过去的,少不得与肖女官告了声罪,老老实实跟着何志忠、大郎下了马,上前招呼道谢。
张五郎也没料到这么早会在这里碰到他们,飞快地将口里含着的饼子一口咽下去,将剩下的半个饼子塞给伙伴,把手在腰上擦了两把,上前规规矩矩地给何志忠等人行礼问好。这次他正经得很,一眼也没瞧牡丹,听到何志忠道谢,也是极为斯文有礼的谦虚。他身后众人只是捂着嘴偷笑,他回脸狠狠瞪了一眼,众人便也敛了神色,袖手不语。
何志忠命牡丹上前给张五郎福礼道谢后,笑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请五郎吃酒。”
张五郎连道不敢叨扰,见何家人上了马,方盯着牡丹的背影看,恨不得穿出两个洞来。见何家人走远,众人方笑道:“五哥,怎会这个时候来这里?可见原本是想去大宁坊看你的。只是半途遇到事情,才不得不赶回去罢了。”
张五郎冷声道:“休得胡言乱语!那戴幞头的女人分明是长公主府的女官,只怕是去帮着和离的。何家四郎和我交好,他妹子就是我妹子,谁乱嚼舌头,小心他的舌头。”眼看着牡丹等人拐过永兴坊,被坊墙遮住再也看不见了,他方一把夺过先前吃剩下的半个蒸胡饼一把塞进嘴里,使劲地嚼,一直嚼到牙帮子都酸了才咽了下去。
一行人到了刘府,牡丹与薛氏没有进府,就由肖女官领了何志忠父子二人进去。
刘承彩夸张地用了白布缠了头,由两个家仆扶着,哼哼唧唧,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连声告罪。何志忠晓得他又要讹诈,少不得假意问候,刘承彩当着肖女官却也没多话,就说自己是被恶徒所伤。
当着肖女官的面,何志忠接了牡丹的离书,将刘承彩写的保证书拿出来烧了,便要走人。刘承彩不见契书,大急,“哎呦”一声惨叫出来,惊得肖女官侧目:“刘尚书这是怎么了?赶紧休息,请御医来瞧瞧!到底是何人行凶,可报了京兆府?天子脚下如何能让这等凶徒逍遥?”
刘承彩一边谢肖女官关心,一边拿眼瞟着何志忠:“已经打探到凶徒在哪里落脚了,正要使人去报京兆府呢。”
老东西,死性不改,抓着点须尾立刻就缠上了,何志忠淡淡一笑,自袖管里掏出个纸叠成的方胜递过去:“恰好我这里有个偏方,治跌打损伤最是有用,刘尚书可愿一试?”
刘承彩道:“我是病急乱投医,正要偏方来治治!”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自何志忠手里将那方胜接过去,打开一看,正是两家当初签的契书,想到这鬼东西终于回到自家手里了,夜里睡觉也要安稳许多,不由大喜,连声道:“妙呀!好药方!”边说边叫人拿礼物出来,重谢肖女官。
肖女官笑着受了,却又道:“长公主吩咐了,民间和离或是出妻,寻常人家尚要给送钱物以示宽厚……何氏女……”
不待她说完,刘承彩就明白了。其实就是说牡丹受了委屈,要有所补偿才是,这是帮清华郡主消解仇怨,助皇家掩人耳目的意思。只是牛毛要出在牛身上,这钱要刘家来出。虽然肉痛,但刘承彩想着这牛毛到底也还是出在牛身上,这一笔小钱与何家那笔钱相比较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当下便同肖女官道:“不瞒您说,我心中一直愧对这孩子,早就命人准备下了的,两千缗钱,这就送去。”说完果真命人取钱装箱,马上送出去。
肖女官皱了皱眉,不语,刘承彩忙试探着道:“还有二十匹上等绢。”肖女官觉得这数目还算满意,彼此面上都过得去,也就不再多语。
刘家管家得了令,进去寻到朱嬷嬷,言明来意,问戚夫人要库房钥匙并对牌。话音未落,戚夫人就将手里的瓷茶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咬牙切齿地道:“小贱人!凭什么还要给她钱?”兀自不给。
那管家为难之极,只是垂手立在廊下不语,频频朝朱嬷嬷使眼色。朱嬷嬷才探了个头,就被一只瓷枕砸了出来,恰好中了额头,砸了个晕头转向,伸手一摸,粘粘乎乎的,鲜红刺目,不由尖叫一声,眼睛往上一翻昏死过去。
戚夫人异常平静地看着,半点担忧害怕全无,见念奴儿要上前去搀扶,冷笑道:“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她,将她给我请出去,以后都不要进来伺候了。”
朱嬷嬷才刚缓过一口气来,闻言又晕了过去。
念奴儿叹了口气,上前跪在戚夫人面前磕了三个头,道:“夫人,请您保重自家身体,不需为这些不值当的事和人气坏了身子。不然实在是不划算。”
戚夫人听了这话,还算满意,犹自冷笑道:“怎么着?你又是想为谁说情?”
念奴儿抬起头来,诚挚地看着她:“奴婢只是以为,夫人的身体最重要,其他都算不得什么。”
那管家怕耽搁长了,误了大事,忙道:“夫人,老爷也为难得紧。”
戚夫人不过憋着一口气罢了,哪里晓不得自家夫君更舍不得,最终叹了口气,将钥匙递给念奴儿。
朱嬷嬷挣扎起来,拼命磕头:“夫人,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还请您看在奴婢伺候了您几十年的份上,饶了奴婢这遭。”
戚夫人见她血泪相交,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道:“咱们家待何氏女实在是宽厚,她病得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来,又爱挑拨惹事生非,都不和她计较了,但愿她能另聘高官之主罢。”边说边看向朱嬷嬷。
朱嬷嬷默了一默,用力磕了一个头,道:“奴婢知道了。”
戚夫人把头转向珍珠帘子,哼了一声:“你下去上药吧。”
出了门后,肖女官又引何家众人一道去京兆府将离书申请了公牒,将和离手续彻底办妥,安然受了何家的厚礼,带了何志忠答谢长公主的礼物,自回长公主府去复命不提。
牡丹知晓事情经过,悄声问何志忠:“爹,老贼分明就是讹诈,他得了那契书,回头又不饶那几位表哥,咱们岂不是亏了?怎么也得逼他一逼才是。”
何志忠摇头叹息:“丹娘啊,我这不是让老贼称心如意,而是必须得这样。首先,我答应过得到你的离书就还他契书,不要他还钱的,如今虽然借了力,但实际上他不肯还钱,又因这契书来找咱们麻烦,也是烦事一桩,不如就此干净利落地了断;其次,李家是为了咱们家的事情才惹下的这个麻烦,如今老贼威胁要告京兆府,不管多少钱,我也得大大方方的出,他贪心是他贪心,我们却是一定不能舍不得的,不然以后就没有人愿意帮咱们了。”
牡丹长叹一口气:“我不是舍不得,我只是觉得太便宜了他。”以刘承彩这个德行来说,只怕过后还会将今日这两千缗钱讹诈回去,说不定还不够。旁人离婚,厉害的还能多挖些钱走,只有她离这个婚,不但嫁妆没全部要回来,还送了不少财物出去,平白惹了多少麻烦,让人操了多少心。可见凡事都得付出代价,这攀龙附凤,不是那么容易的。
何志忠见她垂头丧气的,不由微微一笑,温和地拍拍她的肩头:“傻孩子,看看你,今日是多大的喜事,为何不高高兴兴的,偏生要想这些事?这些事情自有我和你哥哥们处理,你就开开心心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牡丹也就收拾心情笑道:“女儿就听爹爹的,咱们先去看表哥,然后一家人乐和乐和。”
何志忠晓得她心思一向极重,嘴里不说,心里只怕也是很为家人在她身上花了这许多钱感到难受的。便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你放心,刘家这事儿我们另有打算,必然叫他家把钱吐出来。这钱呢,等下回去你听你大嫂怎么说,就跟着怎么说。可记住了?”
牡丹默了一默,心中却是另有一番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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